三少爷的剑
可水势之大,几乎瞬息便脚难挨地,水性好的仗着游水功夫,还能支撑;水性不好的已经开始沉浮扑腾;明明船只就拴在环岛之外,可此时居然要淹死在岛内。人人都惊诧莫名,暗道:“弇洲派到底有怎样的本领,能让这湖水的涨退也听从号令?”
文方寄拉着贝衍舟,两人跃上万卷斋的阁楼,底下水已经淹到楼檐之下。一时间不少江湖人因为不擅游水,此刻都泡在水中被冲得东倒西歪,挣扎不休;反而当地乡民都精熟水性,各自踩住水面。但他们从这岛上偷取的珊瑚玛瑙、翡翠玉石,何止一包两包?此时被重物所坠,没一会儿就觉得气力不济,只能到处攀附高处。岛中楼阁低矮,偶尔有些高处,自然都被武林好手率先抢占,见乡民要爬上来,都一脚一个,将他们踹入水中。待要他们抛下玉石珍宝,却又万万舍不得。
水势湍急,其中暗涌。这弇洲岛中的树也都不是真树,都是雕砌而成,先顾造型优美,枝桠精美,自然不似真树那般高大如亭,也不甚能受力,当然也不能如木头那般浮于水面。喻余青带着王樵与王仪站上树梢,已经连个转圜余地都没有,只能紧紧挤做一处。这时其他落水人也被水冲来,见他三人在树上避难,连忙也都一把抓住树干,要往上爬。王仪道:“这里已经满了!”生死一隙之间,谁听她分辩?一个络腮胡汉子道:“你下来就有空位置了。”伸手来扯她脚踝;王仪大叫一声,缩脚往上爬去,却被人抓住裙角,嘿嘿笑道:“你若不下来,我扯烂你的裙子,让你做不成黄花闺女。”喻余青见她受困,倒脚勾住树干,翻身向下,一掌打在对方心口,将那人打落在水中,一面拦腰抱住几乎跌下的王仪。可他一人难顾两面,也几乎是同时,另外几人却也七手八脚一齐扯住树干,猛地将王樵从另一头拽了下去,见得了空当,争着向上便爬。那宝树哪里承受得住?轰地一下,整个被拉扯倒下,往水里便沉。
一时间众人稀里糊涂掉入水中,挣扎一片,狼狈不堪。喻余青晓得王樵不会水,心急如焚,正四下寻找,王仪也连声唤道:“三哥!”却听得呼噜拍水声响,远处王樵叫道:“仪妹,我在这儿,我没事。”急忙望去,见他果然浮在水面之上,身后一个侍女模样的姑娘将他托起。那女子眼波流动,相貌甚美,轻托着王樵的臂膊将他环抱住了,两人居然也毫不避嫌。只是这女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先前又在什么地方,谁也没看清楚;倒仿佛从水下直接钻出来一般。王樵还侧脸朝她一笑说道:“姽儿姑娘,也多谢你!”王仪脸上一红,心里奇道:“我这位三哥真是神通广大,他被捉来这里,定然不是来做客的,可又哪里认得了这样的红颜知己?”心里一时涌起一股说不上的古怪滋味,突然觉得自己被人这样拦腰抱在怀里,也十分不妥,急忙向外便挣;却只觉对方手臂仿佛钢箍铁板,你越是推动,便越收越紧,箍得她肋骨及腹间一阵剧痛,连手上都不得不使上内力才能相抗,皱眉嗔道:“前辈……你松些劲……我好痛!”
韩矮老忍不住叫道:“弇洲先生奇思妙想,神机妙算,我们今日服了。我们先前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先生,我韩矮老第一个愿意不再找弇洲派麻烦,还请弇洲先生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正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心下我此时服一个软,至少不至于如此狼狈,至于日后找不找弇洲派的麻烦,他不找,还有别人找去。他是武林中有声望的人,自然一言九鼎,众人也纷纷附和。
贝衍舟笑道:“各位要走,我不拦着。我与各位无仇无怨,请各位进岛来不过是做个见证。”
有人便道:“什么见证?”
贝衍舟道:“我弇洲派凋敝至此,与三个人有莫大关联。这三名仇人,其一者欺师灭祖,恰才已经当着各位的面杀了他。这其二者更是害死我全族上下的元凶魁首,我也自然不能放走他。”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众人却乐得与己无关,听得他话意,都叫道:“那是自然。这等祸凶是谁?先生尽指出来,莫用先生动手,我们也饶不了他。”
贝衍舟往前一指,笔直看向王樵道:“王老弟,我知道你来了几位好帮手,否则刚才的黄粱已经足以要了你的命。但你那些帮手本领再高,也不能在水里施展高超本领。你要是和我单独了结了这桩公案,其他人本就与此无关,自然全可以离开。”
王樵一怔,见所有人视线齐刷刷笔直朝他刺来,只有王仪惊声叫道:“不行!”他环视四周,看见不少人困在水中,乡民衣衫褴褛,却不敢放开手中的珠宝,江湖人提一口戾气,眉尖挡不住的是惶恐神色。当下对她道:“说到底我这条命是他救下来的,如今他要讨回去,也不算没有道理。”提声朝贝衍舟道:“好,我留下,你放其他人走!”
贝衍舟点点头,他伸手摸开一块檐瓦,那水势陡然停住,不再喷涌上涨。他笑道:“我也信一回三少爷的有情有义。其他人抓紧走吧!半柱香时间,如果你们游不出外岛便必死无疑,那时可莫说我没提醒过你们。”
其他人也认不得王樵是谁,更谈不上阻止,道是“各扫门前雪”,旁人家的恩仇,本来就不关己事,都抓紧趁着水势一缓一矮,急忙朝外岛便游。王樵对那狐儿脸怪人道:“我族妹便请拜托了!”王仪急道:“你说什么胡话!”又转脸向喻余青道:“前辈,请你务必想法子救我三哥!”她话音未落,人却被陡然往前一推,捉进王樵怀里,只见那枯槁身形居然从水中旋身而起,刹眼间便在数丈之外,挥掌向贝衍舟头顶拍下。
王樵一双眼目不转瞬地望着那飘忽身影,突然浑身巨震,颤声低问:“……这人到底是谁?”
第五十一章 问当时遗谱
王仪笑道:“呀,你也看出来了,这位前辈用的是咱们十二家的身法气劲。你别担心!他看上去虽然有些古怪吓人,对我倒是一直很好的。”
王樵仍然目光只定在他身上,道:“……你管他叫前辈……你认得他么?……他年纪很大了?”
王仪道:“这说来话长……算是路上认识的。他看上去年纪很大了,仿佛修炼某种异术走火入魔,身形相貌与常人不同,实话说我不太敢多看。但他武功如此高强,那想来得有数十年的潜心修为方能达到,那自然是前辈了。”
王樵要问的自然不在于此;他于十二家的武功身法同样一窍不通,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的身法他是看惯了的:在那些贪睡惫懒的清晨,能够吸引他抵着寒冷困顿也要早早坐在武场的动力,就是等着看清晨第一缕金色的晨光落在喻余青的脸上,照得他一边的眼睛仿佛琉璃珠一样熠熠生辉,脸颌的轮廓被晨光的影子勾得更深,好像把一个画上的人物,用天地间的妙笔给活脱脱勾勒进现实里来,看他举手投足,行云流水,收时是抱月入怀,肺腑清光暖;放时是停眸若昼,吐纳天地开。好像这世上得先见了他这一个人,再能见了山,见了水,见了芸芸众生。
旁人的武功是什么样的,他王樵不懂,也不挂怀;但喻余青的身形姿态,他却决计不会看错。但想到此节,却陡然一凛:喻余青从来与人过招较量都留有余地后手,游刃有余,何时曾见如此狠厉杀招?此时见那一掌“醉醍醐”如玉山倾倒,已扑向贝衍舟头顶,哪里避得开?若是再不收劲,只怕这位小先生的脑袋登时便要开花;此时只见一柄蝉翼薄剑迎着手掌凌厉削来,正是这一招“醉醍醐”的克星,更仗着兵刃便宜,后发先至。
剑为百兵之祖,更是兵中君子,是以十二家中武学从来以剑为主,家中子弟无有不学剑者。文方寄武功在后生中也不算顶尖一辈,但剑上的基础,打得也扎实牢靠。此时双方用的都是族中武学,相互拆解惯了的,这掌法中的招式,从来都有剑法上的破解,因此这时他想也不想便使了出来。喻余青道了一声“好!”旋身让过剑芒,换掌拦腰击向文方寄肋下。文方寄临敌应变经验尚浅,这一下登时被逼得手忙脚乱,勉强招架,惊险地撑过数招;但这小子也颇硬气,几次拼着自己受伤,也把贝衍舟护在身后。要不是这兵刃的确锋利无匹,怕是早已经死了十回八回了。
贝衍舟见他左支右绌,身法步法统统乱七八糟,不消片刻定然支持不住,那时候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在。说到底文方寄与他这段恩怨又有什么关系,何必把这小子牵扯在里头?他最初是存了些心思,骗他一路同行,但此时却觉得有些不舍了,既然这柄宝剑也交了他去,不至于埋没失落,那也就足够了。于是低声道:“你让开!”将文方寄推开,斜出一步,却是以虚击实,同时扣动手腕内的机括。但那怪人早料着了似的,应付文方寄只是闲手,翻足一踢,正中他手腕,一掌重击向贝衍舟胸口。文方寄离得最近,情知凶险,这一掌下去定然直接要了性命,叫一声:“不成!”一时顾不得其他,飞身一跃抢到跟前,吓得两眼紧闭,剑法什么的哪里还使得出来,只拿自己身子硬挡在前头。
王樵再也顾不得心中疑虑,骇然喝道:“阿青,住手!!”
这一声在别人听来都颇为古怪,但听在喻余青耳中无异于一声惊雷,来不及分想明白,手上的掌势已是一滞,好像猛一个激灵:“我干什么要对两个小孩子下如此杀手?”但他真气贯注之下,收势不住,只是一偏,掌风偏过要害,扫到文方寄的肩头,登时将他的肩膀胛骨打碎,高高肿起;小子一声痛呼,紧闭双眼也没法看见,只胡乱挥舞手中那剑,喻余青一个分神,被剑刃刚好划中面门,急向后闪跃开去,但那面具仍然侧边被划开一道裂痕,系带断成两截落下。他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急伸手按住面具阻止它下落,但只按住大半的那边,剩下小半那头仍然轻轻一晃,掉在地上。
文方寄痛得龇牙咧嘴,但侥幸逃得一命,这时候才敢勉强罅开眼睛一条缝隙去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倒更加吓得不轻,那怪人离他们最近,这时候一只手按住脸上被切开半边的面具,露出半侧一张人不人、鬼不鬼的面孔出来,这下吓得他啊哟大叫一声,刚才那些英雄气概全不见了,反而往贝衍舟身后钻去。
小贝先生哭笑不得,道:“你不是夸口要做英雄好汉么?打也打了,这时候还怕他迟了?”
文方寄道:“英雄好汉是惩奸除恶,可不是降妖伏魔的,那是和尚道士干得活儿。可他……他……”他指着喻余青露出来的半边枯骨朽木般的脸孔,颤声道,“他不是人,是鬼啊!”一使力,却痛得冷汗淋漓,半边身子全是麻的,又不由得暗暗后怕:恰如刚才王樵没有唤那一声,这一掌打了实在,他现在哪里还有命留下?
贝衍舟倒是因为本身就邪性甚重,对奇形异状的人物见得多了,也不以为意。但见他面具下露出的那一只古怪眼底传来骇人杀意,不由得平白背后起一层白毛汗,尚未来得及退开一步,只见那人出手快如闪电,抻手一按,已经按住他胸前鸠尾、巨阙二穴,只是这么一点,贝衍舟便觉得头昏脑涨,右肋下血海翻涌,脚下踉跄失衡,瞬间便身不由己,往后便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