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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时间:2020-11-02 11:56:40 标签:竹马竹马 武侠 江湖武侠 奇妙冒险

“谁料那蟾圣居然出手阻拦住我,道:‘你要寻死我也不在乎,但有一件事需要先朝你说明了。’他指了指我夫人,道:‘只要你一死,她也就会死。’我大感奇怪,心道我夫人现在怕是连我都认不得,怎么可能随我而死?蟾圣冷冷道:‘这缘由你得去问嫁蛊神通那个疯子。总之,他做的蛊尽皆以情为皿,这也是为什么我只愿接治如你和你妻子这般的病患,你送她上山来时,要经过重重考验,最终我也要问你你究竟愿意为她做到何等地步。越是情深义重,越是容易做这蛊的宿主。所以你若一死,她心中这情便死了,那她赖以为生的母蛊便也死了。好,我话都说在这里,我留她自然有用,我们三方得利;但没了你们,我也并不是找不到另一对情深义重的傻子来代替。你愿死愿活,自己选罢。’”
王樵却是一愣,嫁蛊神通,不正是十二楼那尊金身舍利么?据说真名叫做沈忘荃的——但那已经是百年前的人了,难道这蟾圣真如传闻一样,能够长生不老?
梅九叹道:“他放我一条生路,我自然只好继续替他卖命。我从未听过嫁蛊神通的名号,江湖上无论如何打听也没有这一号人;心道只有找寻王潜山,也许能解释其中一二。所以来到江东地界,哪晓得就听闻王潜山居然死了。后面的事,你们也晓得了。只是蟾圣对此也万分震动,他打听到卑明大师代你父亲发出江湖镖,要保命人送你抵达襄阳,你父亲先前寄在他那里的一份金匮书,据说是王潜山曾留下的信札。卑明大师以此为饵,自然是愿者上钩。蟾圣吩咐我们无论如何,要抢在别人前头拿到这份信札。我心想王潜山已死,这信札又如此看重,那解蛊的关窍说不定会在这信札之中,因此才要抢在八教和十二家之前夺你出来,好在我本来也算是窈月葬花宫的门人,便混在八教之中,也没有人发现。”
他一气说到这里,众人都默然无语,只觉得其中牵扯诡谲之处,纷繁惊扰,情之一字,纠缠逐末,时而荒诞,时而疯狂,时而轻薄,时而深重,竟能至于如此。座中人各怀心事,听闻后也各有所感。王樵心想,他夫妻二人行事虽然狂放,心肠歹毒,但用情至专,却是世所难匹,那情蛊选中了她,却也的确应了“情根深种”这四个字。他触动自己深藏的心事,未免欷歔一声。
梅九道:“我原本以为,十二家如此不愿回护于你,是因为其实世上本无凤文一说,不过是嫁蛊神通所传的害人蛊术罢了。今日一见,方知此蛊原来能解,凤文之说原来是真。我和我弟兄几人,求三少爷解我们各家夫人身上的蛊毒,大恩不言谢,日后如有驱驰之处,粉身碎骨,在所难辞。”
  第五十六章 水中月似人

月上中天,映在萧萧湖水之上,天上一个圆,水中一个圆。天上的圆被乌云遮挡,片刻间便走过了阴晴圆缺;水中的圆被春水吹皱,一会儿碎做繁星万点,一会儿又忙不迭地破镜重圆。四下是簌簌叶声,伴着近夏的螽螽虫鸣,随着夜风一忽儿起,但随着脚步的响动又寂然藏住,像黑夜中有双窥视的眼睛。
王樵折了一支竹杖,循着船家小径,缓缓走向湖边。那清光投过树影,剪出一个细瘦的人形,长身清隽,正倚在树上,望着那湖上月色。听到王樵脚步声响,也不回头,只静静地说道:“夜色深了,三少爷还不歇息?”
王樵从鼻腔里轻哼了一声,拣了附近一块被水磨平的长石坐了,那水罅着浪拍在岸上,汩汩做声,抹着他的脚底。他也瞧着眼前水波漾月,粼粼如弦,仿佛一幅巨大的水绸从脚下展开,一直绵延到夜色尽头处去。道:“你不也没睡么?”
喻余青道:“我来守夜。”他看着如此沉静的月色,但心情却一团糟乱如麻,难以平复,正是最不欲和王樵对面的时候,冷冷地说,“我劝公子还是尽早歇下吧,明日里赶着去送死,也需要气力。”
王樵苦笑道:“哪有那般凶险?我九死一生,好容易查到一些端倪,无论那是龙潭虎穴,也要上鬼蟾山走一遭了,倒不是全是好心。”
喻余青道:“梅九、贝衍舟等人,邪教做派,抬手杀人便似家常便饭,丝毫不以为意。如今遭遇,多半也是咎由自取。你与他们同行,保不齐他们临阵反水,那时你何以自保?他们当你面恃凶杀人,你是救呢,还是不救?”
王樵知他说的是实情,但自己若要查明这凤文绵延而出导致的家门惨祸真相,焉能在此停步不前?叹一声道:“这世上人,没有尽善的,也没有尽恶的。我以赤忱待人,愿他们也以真诚待我。遇到绕不开的,不违本心,尽力而为便是了。”
喻余青却道:“依我看,你不如直接去武当找那位卑明大师。大师承你父亲的情请,早已答应你要收你为徒;此时要保全金陵王氏的余脉,正在不遗余力地搜寻于你。你庇荫于武当门下,便没有人敢再寻你麻烦;这些事情,自然可以慢慢去查。”
王樵道:“这也没错。只是我不能见死不救,就是这破落性子,你知道的。”他摇了摇头,“再说谁又知道这位卑明大师便不是另一位王谒海了?‘庐陵野老’的声望,十二家的地位,还不是如此这般工于心计,侠义二字抵不上一道无字天书的秘笈。那万鬼蟾圣似乎和那金身舍利的主人有些渊源,说不定可以探听到这个‘凤’字的真相。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合该我做,那我便从源头解起。”
他这般说完抬眼一看,那人影却已经转到树后去了,只听他似乎强抑着声音颤抖,低声道:“这般事情,你不用说给我听。”
王樵拾了石子,投入湖心,微微一笑道:“我没说给谁听,自言自语罢了。我只是看月色甚好,睡不着觉,起来把心事捋一捋。”
这话以前要说来,连王樵自己也不信。他哪里有睡不着觉的时候?家里人常说他心有天地宽,即便是后院起火,他也能在前堂高卧。那时候他的确无所萦怀,可如今却没法做到那般洒脱。两人静静地隔着一丈湖波,各想各的心事。喻余青如今内息深厚,呼吸极为悠长,身影与湖边树木融作一处,王樵几次都怕他已经走了,想必他这样的高手,走时悄无声息也并非难事。但他再投石入湖,要击碎那水中月影时,蓦地旁侧里也飞来一支碎石,将他投出的石子击飞开去。那手法极其精巧,二石一碰,各奔东西,绕开那明月倒影,朝两侧打出一叠水漂出来,远远不停。
他声音淡淡道:“难得团圆镜,虽是个幻影,打碎了却也可惜。”
王樵心中一喜,笑道:“月亮是打不碎的。这飞来的无妄之灾,能生一些波折,造一些涟漪,但却改不了真正的模样。”他用竹杖拨水,道,“你看那碎落月华,终究会聚在一起,那被搅乱的倒影,终于会照得纤毫毕现。倘若心比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喻余青轻轻地道:“那是因为你的心本就宽阔坚韧,从不囿于一朝一夕,一圆一缺。但倘若有两条鱼儿,在水里望着这月亮,想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聊解相思之苦,却被你打碎了那月影,对它们来说,那不啻于天翻地覆,连唯一的念想也不见了,那它们该有多伤心?”
王樵被他说得心中一痛,再也忍不住陪他打诳,脱口唤道:“阿青!”心念一动,恨不能伸手拉他进怀里,只觉得一道烧炙酸楚,从心里蔓延下去,搅动肠腹,又直直地杵在喉头,像那儿肿大了一圈,一句话也吐不出来。但他手只伸到一半,却听树后人幽幽地道:“……你在叫谁?我不是……”但他却也说不下去了,那话语剩了苦尾,哽咽着却说不下去了。
王樵手悬在半空,心脏像被狠狠攥了一把,又是苦楚,又是欢喜,苦则苦对面不相逢,喜则喜自己虽然暗暗猜到,但此时却能确信他是喻余青了,对自己暗道:“他不能跟我相见,定然有别的情由。”可想则想已,这分别虽然不过数日,却仿佛中间已走过数遭生离死别一般,先前拾掇干净的忧念之情汹涌而出,只觉得两眼陡然酸胀,雾气凝上眼睫。他急忙偏过头擦拭,心中挂肚牵肠,一番起落没处安放,不由得恼懑起来,故意道:“我没有叫谁。那水月轮中,刚刚跃起一条青色小鱼,你瞧见没有?”
喻余青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可他眼下变成了这副模样,连自己也不敢多看自己一眼,哪里敢和三哥相见?若是旁人认出他来也就罢了,唯独被王樵认出却令他坐立难安,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他心知自己样貌全改,声音沙哑,头发枯萎,便仿佛陡然之间老了几十岁,怎么会有人还能认得出来?他便是站在旁人面前,坦言说自己便是喻余青,恐怕也没有人会相信。可是王樵却一句话也没有问便仿佛认了出来,他心中欢喜恐惧,又怕是自作多情,水中捞月;万千愁绪煮沸成一锅,到处突突乱跳。
“这天底下青色的小鱼多了去了……一条小鱼,又有什么稀奇?”
王樵道:“这条不同,是我家里的,我看见他,就仿佛回到了家一样。我得叫住他,别游走了,否则这湖山万顷,我一个人再上哪去寻他?”
喻余青悠悠叹道:“鱼儿都看上去差不多,你怎么知道是你家养的那条?就算是你家养的,若是它……被刮去鳞片,剪去鳍尾,你又怎么能认得出?”
他这话一出,王樵只觉得头顶嗡地一响,心中仿佛被一斧劈下一般剧痛,知道他定然受了重伤折磨,再也顾不得别的,三两步跨过去便去拉他,关切之情,再也抑止不住:“你受伤了么?伤在哪里,严不严重?”喻余青哪里敢给他抓住,脚下一旋,轻轻让了开去,只是在他身边再也待不下去,转身便走。他知道自己若是使出上乘的轻功来,只一晃便能踏水至湖对岸去;但心中却不知怎么,竟然使不出气力一样,又舍不得当真快快走远,反而绕过他身后向林中深处走去,便仿佛留一丝念想,要等他追来。
但若是往常,王樵也断然追他不上。可自从那凤文传他以后,虽然他悟不出个理所当然,却似乎隐隐之间,有什么一丝一毫,逐渐改变。喻余青从他身旁一绕,带起一丝巺风,便似缠绕指尖,牵丝挂缕,指明方向;王樵探手一扯,居然拽住他手,喻余青大吃一惊,急忙缩手向前,那手上的手套便被王樵夺下。这一下变故,都大出两人意料之外,月光映在那只脱了手套的枯手之上,显得白惨惨得尤为可怖。王樵并不是第一次见他这双手,但平日里他即便出掌对敌、运功行气,也之后便迅速将手套戴上,瞬息万变之中,旁人也无暇去细究细想。此刻这般不堪入目的丑陋模样被曝光在眼前,他一惊之下,几乎呆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抽手藏在袖中,慌得扭头便走。王樵比他反应居然还快些,拽他胳膊被陡然甩开,顾不得便合身张臂,从背后将他整个抱住。
身体一触,尽是怀抱温暖,熟悉的气息裹着思念之情,便如开了闸的洪水一般,难以抑制地倾泻而下。王樵只觉得鼻头一酸,眼泪鼻涕全落在他肩膀上,心里头只有一个声音隆隆作响:是他,是他,决计不会错的。我当时怎么会怀疑?我为什么不早些抱住他?两个身子都颤抖不已,一股麻麻痒痒的骚动顺着指尖抚过的地方叠做一处。他忍不住喃喃唤道:“阿青!都是我不好,求你别躲我……”喻余青长睫一盍,眼前一片模糊氤氲,低声道:“凭什么你能认出来?我……我连自己也认不出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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