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
“大誉将亡,苍天不仁啊!!”
那是个青衣书生,面相白净,神情镇定。他声音极大,一时周围百姓都停下了脚步,包括谢卿。
书生继续叫骂:“如今盛世,不过假象!官员尸位素餐,视天下苍生不顾,奸相当政,残害忠良,嫉贤妒能,才子十余年来无人可入朝为官,太子都要受他构陷。若不除他,国将不国!可怜天子早已非往日明君,如今整日沉溺宫闱,宠幸奸佞,荒淫无度!这样的天子,如何配做一国之君?如何配享万民敬仰??”
他的话振聋发聩,叫周围一干人等目瞪口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就是在家里说起都要压低了嗓音怕隔墙有耳,更何况是在这大庭广众下高声叫嚷。
谢卿听不太懂他说什么,只知道他应该在骂什么人祸国殃民。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无人开口说话,都只是愣愣盯着书生,震惊于他的勇气。
书生骂了没多会儿,街头赶来一群官兵,不由分手将他按在地上,粗暴地施以拳脚,接着便将满脸血的书生拖走了。
“看什么看!散开了散开了!”官兵凶神恶煞地开始赶人,谢卿追着那书生被拖走的方向看了几眼,还待在看,手腕便被厉渊一把攥住,带离了那里。
谢卿对书生的话充满了好奇,以致于到了客栈,进了房间,见四下无人,他便迫不及待去问厉渊“奸相”是谁。
他身在边关小镇,离都城长安山高水远,谢春楼又是风月之地,来往多为商贾,朝中的事知道的极少。唯一知道,就是当今天子姓盛,年号久昌,被世人称为裕安帝。
厉渊放下背在身上的“人头酒”,解开披风抖了抖:“他骂的是当今宰相严梁辅,严相。”
“这个人当真这么坏吗?”谢卿双肘撑在桌上,手里拿着一只水杯正要送到唇边。
厉渊抓着斗篷足足停了半晌,才低低“嗯”了声。
“太子都要怕他?”
“早年严相钟意三皇子瑞王,一直想让陛下立瑞王为太子,然而陛下就才情品行更钟爱十二皇子景王,最后不顾严相劝阻,执意选了景王入主东宫,太子与严相的过节便就这样结下了。再后来严相屡次构陷,想要设法让陛下重立太子,所幸都没有成功,被太子一一化解。严相多年圣宠不怠,太子也要避其三分,互相忌惮的关系罢了,谈不上怕不怕的。”
谢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姐夫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那时我正在长安,天子脚下,自然知道的比旁人多一些。”
厉渊将披风挂好,走到角落水盆前净手洗脸。
谢卿视线随着他在屋里移动:“那连你都知道的事,为何陛下不知道?他难道能容忍一个臣子诬陷自己的太子?”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陛下年逾七十,难免思虑不清。”
“我听出来了,你在说他老糊涂呢!”谢卿像是抓到了他的小辫子,兴奋地指出。
厉渊看了他一眼,没有回话,将手里的布巾重新丢进了水盆里。
小地方的客栈十分简陋,只有两张单薄的木板床,厉渊擦完脸,松开发带卧到了自己那张床上,不一会儿便呼吸平稳地睡去。
谢卿见他不理自己,撇撇嘴,喝完了茶杯里的水,洗漱一番,也早早睡去。
行了月余,从北到南,厉渊终于将谢卿带回了灵犀村。
村子已没了谢卿记忆中的样子,经过两年前那场浩劫,村里满是残垣断壁,地上荒草萋萋,举目皆是破败不堪,仿佛身在一座鬼村。
“我将他们葬在了一处。”厉渊在前面开路,谢卿则紧跟其后。蹚过草丛,他们来到了一片开阔地,厉渊停了下来,“到了。”
谢卿从他身后看过去,一下脑海都空白了。
插着木牌的坟堆,密密麻麻,足足有几十个,它们立在前头,苍凉无言。
谢卿擦过厉渊,一步步走过去。
每块木牌上都用刀刻下了姓名,只是谢卿并不认识。
他问厉渊:“我姐姐……是哪一个?”
从厉渊处得知,在他被卖的第二年,他娘没撑过灾荒和失去儿子的悲伤,死了;后来过了几年,他爹又在山里劳作时被毒蛇咬死了,所以他家只剩下了姐姐一人。
姐姐洗衣服时见着顺水漂来的厉渊,便用竹竿勾住了带回了家。
也算是……给自己钓了个夫君。
厉渊视线下移:“就是你身旁那个。”
谢卿转身看过去,那个坟堆平平无奇,小小的土包,一点供奉都没有。
他摸着开裂的木牌,唯有认识中间一个“谢”字。
明明之前厉渊跟他讲这些事的时候,他都毫无波澜,死了也就死了,是病死的还是被马匪杀死的,他除了唏嘘,也没有太大的悲伤。可如今不知是怎么了,看到这些坟堆,忽然就像是回过神来了,早年村人的音容笑貌,姐姐的点点滴滴一下子涌入脑海,叫他泪满衣襟。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独自一人了。
他跪下来,双手撑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姐姐……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啊,你们怎么都不在了……”
从前还能幻想总有一天会与家人团聚,和和美美,如今都成了梦幻泡影。
他哭了许久,哭得头晕眼花,身子都发软了,才被厉渊一把搀起来。
随后厉渊在几十个坟堆前开了那坛人头酒,将已经泡肿的人头就地焚烧,烧成了骨架,直接一脚踩碎,挫骨扬灰。
祭拜完了,厉渊看天色不早,就说:“走吧。”
拜别姐姐,谢卿吸着鼻子抹着眼泪,再次随厉渊上路。
他心情沉郁,被满满悲伤笼罩,就没怎么看路。走了两个时辰,头一个时辰他神思不属,后一个时辰脚疼起来,很快就走不动了。
“姐夫,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前方炊烟袅袅,是一大片山田,几座农家小院错落地散布其中,不时有犬吠传来。
“接馨儿。”
“馨儿?”谢卿听到这个名字眉心都皱了起来,“是谁?”
叫得这样亲昵,难不成是这臭男人的新姘头?!
“当年你姐姐即将临产时,遭遇马匪屠村,她拼死生下孩子,之后将他藏在了地窖。”厉渊说着,停在一户小院门口。
谢卿身子都在颤抖,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的背影。
“两天后我回到村子,听到婴儿啼哭,将他从地窖中抱出,取名‘厉馨’。再后来,我决议要为你姐姐报仇,便将孩子托付给了水谷村的老寡妇,要她帮忙照看。”
谢卿停在原地,已经是一步都走不动了,眼泪又不自觉成串落下。
今年掉的泪,简直要比他过去几年加起来都多了。
院子里的狗一直对着厉渊大叫,屋里的王寡妇听到动静开门出来查看,一见厉渊便惊喜地直拍大腿。
“你可算回来了!”她回身朝屋里招了招手,“馨儿,看谁回来了!”
不多会儿,屋里怯生生摇摇晃晃步出个两岁左右的男童,长得与厉渊很像,都是高鼻深目,同时又极具谢卿的神韵,有一双猫儿般的杏仁眼。
他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对着厉渊看了半晌,似乎是没认出来,又抬头去看王寡妇。
王寡妇推着他的后背,将他推向门外:“这是你爹爹啊,你之前不是吵着说想他吗?”
厉馨眨了眨眼,神情还有些疑惑,但仍是听话地冲厉渊嫩嫩叫了声:“爹?”
厉渊总是覆满冰霜,显得不近人情的面容,因为这声简简单单的“爹”而瞬间化冰成春,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
他蹲下身,朝儿子张开双臂:“过来。”
厉馨往后又去看王寡妇,似乎有些犹豫,王寡妇笑着鼓励他:“去呀,去你爹爹那里,乖。”
小娃娃两手握着拨浪鼓,一步三回头,不是很确定地缓缓走向厉渊。最后在离厉渊一臂之遥的距离,被他一把捞进怀里,用力亲了一口,再是整个举到半空。
“馨儿,爹好想你。”
厉馨被他高举着,也不见害怕,可能以前两人也这样玩闹过,竟咯咯笑了起来。
父子天性面前,就算经过长时间的分离,仍能叫两人迅速熟悉起来。
谢卿泪流满面,哭得不能自已,心里又不住骂厉渊,为何现在才告诉他有个小外甥。
我应该带点小玩意儿给他的……
我这样风尘仆仆,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我?
他定在原地,不敢上前。
厉渊与儿子亲昵够了,这才才想起了他,面向谢卿朝怀里小娃娃道:“叫舅舅。”
厉馨墨黑的眼瞳望着谢卿,将拨浪鼓放在嘴边轻轻嘬着。
谢卿紧张不已,又激动万分,过了好半天,厉馨才缓缓张嘴,吐出两个字。
“娘娘!”
第六章
水谷村位于灵犀村以东,隔着两座山头,因住家稀少分散,位置又偏僻,就是匪患最猖獗的两年,也没有遭过难。
两年前厉渊从地窖抱起奄奄一息的厉馨,用最快速度寻了就近的一户人家,以羊奶充作母乳,险险救回孩子一命,这户人家便是水谷村的王寡妇家。
王寡妇早年丧夫,孀居几十载,无儿无女,心地善良。厉渊为报妻仇,两年中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出趟远门,短则一月,长则如这次一般,要三四个月。每回出门,他都会将厉馨托付给王寡妇代为照料,并附上一些银钱。寡妇年老,除了一些针线活,已经干不动农活,平日里也没有固定的收入来源,对厉渊的托付不觉麻烦,反而对他十分感激。
那日接走厉馨,王寡妇甚至还掉了眼泪,说厉渊给的钱还有多,要是平日里忙起来顾不得孩子,便可将厉馨带给她照看。
厉渊谢过她的好意,没有应下,只道:“以后该是不会再出远门了,况且……”他看了眼谢卿,“家里多了个人,也多了个帮衬,应该不会再劳烦您了。”
厉渊的竹屋建得比王寡妇家还要偏,在水谷村后面的一座山里,掩在竹林之中,因为许久不住人了,到处遍布蛛网灰尘。这些天白日里厉渊上山打猎,都是留谢卿在家照看孩子,他足足打扫了三日,才让这两间竹屋稍稍能入眼。
今日得闲,谢卿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逗孩子玩,想到厉馨总是对他无法改口,便起了纠正的心。
“馨儿,你叫我一声。”
厉馨坐在一块草席上,手里抓着拨浪鼓,头也不抬道:“娘娘。”
“不是娘娘,是舅舅。”
厉馨抬起头,迟疑了片刻:“……娘娘。”
“舅舅!”
“娘娘。”
谢卿深吸一口气,本就稀少的耐心在这一来一回毫无进展的对话中迅速耗尽。
“都说了是舅舅!你怎么这么笨……”
他吼出第一句的时候,厉馨抓着拨浪鼓颤了颤,随后有些被吓到的僵在了那里,到谢卿吼到“笨”字,小娃娃已经满眼是泪摇摇欲坠,小脸都皱到了一起。
这回换谢卿被吓到了,他气势一泄,手忙脚乱去抱厉馨。
“馨儿别哭,是舅舅不好,你乖啊别哭……”
小孩子的情绪是最直接的,伤心了就哭,讨厌了就拒绝。厉馨这会子被谢卿凶怕了,就不想要他的亲近,粗短的小手死命推拒着对方,像只小奶狗似的小声哭了起来。
谢卿见着那豆大的眼泪,不由“嘶”了声,心里越发愧疚,刚要再哄两句,院门微动,他抬头看去,就见厉渊肩上扛着几只山鸡从外面进来。
“爹!”厉馨总算等到了给自己撑腰的人,摇摇晃晃奔过去,抱着厉渊大腿仰头哭诉道,“娘娘凶我……”
厉渊蹙眉看了谢卿一眼,看得谢卿浑身一哆嗦,忙张口辩解:“我就是想让他改口叫我‘舅舅’,不是故意要凶他的。”
厉渊卸下身上的猎物,弯腰将儿子抱了起来,就往屋里走。
“不改就不改了,他才两岁,你跟他叫什么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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