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书院
赵泽一手抱着包着书本的布包,一手提着装着笔墨砚台的篮子,要跨进麒麟书院大门的时候,正好和从另一边到来的赵甄相遇。
赵甄正和几个同学边走边讨论学问,本来没有注意低头往前冲的赵泽,他那书童墨山却看到赵泽了,大声一喊:“泽少爷。你早啊!”
这一声喊,让赵泽只得停下脚步,站在一边,让赵甄他们先走。
赵甄看了他一眼,他便也不好装作没看到他,只得对着几人问了一声好:“大少爷,浩清兄,光邦兄!早!”
赵甄微微颔首,迈开步子先走了,字浩清的陈明轩和字光邦的刘祖德则多看了他两眼,这才走了。
这几位学问不错的学子待赵泽虽然不热络,倒也不至于会和他刁难,但下面的仆人,却多很势利,看人下菜碟的事常有。
有人说道:“赵家主母真是宽宏大量,让庶子也到麒麟书院来读书。”
另外一人还说:“听说他生母是妓子出身,就是因为他生母抱着他找到赵家老爷跟前去,才让赵老爷被弹劾丢了官职。”
“赵老爷就认了他是赵家的子孙?”
“听说是长得和赵老爷很像。”
“姨娘生的,也难怪总让人觉得畏畏缩缩,哪里有赵家大少爷的风采气度呢。”
“你说是姨娘生的,倒是抬举他了,听说他生母根本没有进到赵家,赵家只认了他,把他生母赶走了。”
“呀,当真?”
“怎么不当真,寻阳当地谁人不知!”
赵泽本来不想理睬这些背后的闲言碎语,但实在太难听了,他走进了院落大门,又折返了回来,站在门口朝那几个嘴碎的道:“背后议论人,实乃小人行径。”
曹家的家仆曹全仗着主家门庭显赫,特别嚣张,朝赵泽道:“妓子所生,还不许人说说了,再说,我们可没有背后议论,我们当着你面议论,你又奈何。”
赵泽气得面色发红,但却不慌不忙,井井有条地将手里的书篮放在地上,又将包着书的布包放在地上,这才起身来,几大步朝那个不过二十出头的曹家家仆冲过去,一巴掌招呼到他的脸上,趁着他尚未反应过来便是一攘,把他攘倒在地,又是一脚踢过去……
只因赵泽平素太过沉默,沉默到给人低眉顺眼没有存在感的地步,众人皆以为他好欺负,他这般突然揍人,众人最初都没回过神,那家奴被踢了两脚,嗷嗷叫的时候,大家才上前去帮忙,把赵泽拉扯开了。
赵泽朝那个曹家家仆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记清楚了。”
说完,转身过去提了自己的篮子拿了布包往里面的授课堂去了。对这些心思委琐之人,他根本不愿意同他们浪费口舌。虽然书院不允许打架,他也只想用拳头解决这种事。
赵泽打了曹家家仆曹全,打了也是白打。虽然他是妓子所生,在赵家不受待见,但他毕竟有秀才功名,身份也是主子,这些做奴才的,谁能拿他怎么样。
不过,虽然曹全无法对赵泽还手,但不代表他没法子整一整赵泽。
当天他就在他的主子曹一鸣跟前搬弄是非,说了自己被赵泽打了的事,还说:“他一个妓子所生的庶子,即使打狗也要看主人,他却完全不看少爷您的面子,也不看看曹家的体面,伸手就打我,实在是不把曹家,也不把少爷您看在眼里。大家都看到了他打我,说不定以后墨山、刘桥他们在背后要说咱们曹家好欺负呢。”
曹一鸣本就是性格比较鲁莽的人,不然也不可能养出这般刁奴来,此时听曹全一挑拨,他就怒不可遏,说道:“他赵泽是什么东西,他家兄长都看不上他,一个妓子所生的奴才,中了个秀才就认为自己了不得了,我的人他也敢打!”
曹一鸣虽然不准备放过赵泽,但是在几位老师在书院里时,他却是不敢闹事的,等到下午下学了,他才找了收拾东西准备回齐家村的赵泽,说:“晚上戌正到折柳亭来,你敢不敢!”
赵泽抬头瞥了他一眼,不想理他,拿起东西就要走,曹一鸣拦住了他,说:“喂,我是看在你是明之兄的弟弟的份上,才叫你去私了,不然我把你今日打人的事告诉刘弼老师。”
赵泽站住了脚,说道:“奴肖其主,揭人阴私,是君子所为?曹兄,你还是先回去好好管教你那奴仆吧。你要去告诉刘弼老师,你也只管去。”
曹一鸣被他气得眼睛大瞪,说道:“你晚上敢不敢来?要是不敢,只管直说。”
赵泽冷眼看他:“你要做什么?”
曹一鸣道:“你晚上来了,你今天打曹全的事,我们就一笔勾销,以后我也不会再让曹全叫你妓生子。”
赵泽白了他一眼,离开时则说:“我为什么不敢?”
终究是答应要去。
赵泽知道他是想整自己,不过他也不怕他。
赵泽看着沉默寡言斯斯文文,其实颇会打架,别人一般二般的挑衅,他一向是无动于衷的,无他,从小到大受歧视太多了,早就练出了金刚铁骨来。
赵泽离开后,有人找到赵甄跟前,说:“曹一鸣约了赵泽晚上戌时正在折柳亭见,怕是要整他。你还是去劝一劝吧。”
总归赵甄是赵泽的兄长,虽然两人看着隔阂颇深,即使同在一个书院,也几乎没有交流,但告诉他一声总是好的。
赵甄却道:“别看赵泽瘦得没几两肉,却颇能打架,在家里时,不少家仆挨过他打,无须担心。”
没想到赵甄会这么说,那同窗听后笑着摇头走了,折柳亭距离书院不远,即使是戌时,也不是无人经过之地,想来曹一鸣约了赵泽过去,也不会太过分,这种事,本来就是私下里解决了就好,不关他们的事,当然也就不要过分搀和了。
此日正是月初,天上没有月亮,到戌正时分,四处便已黢黑。
赵泽提着一盏风灯往折柳亭而来,其实,他是可以不来的,只是他要是不来,倒像是怕了曹一鸣,以后要任由他们欺负了,所以他不得不来。
伴随着泽水水流声,赵泽一路到了折柳亭,曹一鸣已经在那里了。
他坐在亭中石凳上,桌上摆着几盘凉菜,还有一壶酒,风灯的光芒浅淡,他边吃边等赵泽。
赵泽目光只在他身上,往亭中走去时,突然,一盆水从侧面树丛里泼过来,赵泽没有因曹一鸣的闲散姿态放松警惕,当即往后面退去,虽然避开了被这盆水直面泼来,却依然被溅了一些水在衣摆上。
赵泽一闻,就知道这肯定不是好水,不知道是洗澡水还是洗衣裳的水,而且马上还有第二盆水迎接他,这下他是真恼了,将手中的风灯往那泼水的奴才面前一挡,挡住了对方要泼的动作,随即便是一脚踹过去,他的腿长,正好踹在对方的腰上。
曹一鸣是个瘦弱书生,身边的奴才虽然平常多有仗势欺人的行径,但毕竟只是书生的跟班,根本不会打架,被赵泽一踹,就哐当摔在了地上,手里的水盆子也摔在了自己身上,带着骚味的水撒了他一身,看来这些奴才实在缺德,肯定撒了尿在水里,现在却也只是祸害了自己。
曹一鸣没想到赵泽看着瘦不伶仃,却还很有两下子,他当即一惊,因为书院有规定,不能打架,所以,他只是想让两个家奴随便教训赵泽一下,没想到两人都被赵泽避开了。
他还来不及做些什么反应,赵泽已经给了挡在他前面的那个奴才两下子,让他和摔在地上那个凑成了一对,然后三两步走进了凉亭,他将石桌上的几盘吃食全都掀到了地上,对曹一鸣怒目而视,“家奴毫无口德,嚣张跋扈,你也毫无气度,弄出这一套来,以为我好欺负,我会怕你?”
曹一鸣站起身要推他,“你本来就是妓子所生,还不让人说了?”
赵泽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曹一鸣刚才看到了赵泽的厉害,当即往旁边躲了一下,脚下踩到了赵泽掀到地上的猪嘴肉,鞋底打滑差点摔一跤,赵泽便没有打他,反而拉了他一把,赵泽放过他,主要还是怕打了他,到时候老师怪罪。
曹一鸣的两个奴才此时已经跑进了凉亭来,要护主,但两人身上都染上了尿骚味,曹一鸣反而嫌弃他们,说道:“赶紧去洗了换衣服,好臭!”
两人犹犹豫豫不要走,怕赵泽对曹一鸣不利,但曹一鸣已经看出赵泽不敢乱来,他便又像赶苍蝇一样地赶他们,“赶紧走,赶紧走,臭死了。”
两人只好跑回去换衣服去了,赵泽则对曹一鸣说道:“最好把你的奴才们管好,还有管好你的嘴。”
曹一鸣比赵泽大了两三岁,被他教训便非常不忿,怒道:“你一个妓子所生的庶子,嚣张什么。”
赵泽作势要打他,他赶紧往旁边躲了躲,赵泽对他冷笑一声,说道:“十年后,咱们再来看出生。”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走下凉亭后,他又回头再次对曹一鸣说了一声:“有本事你再让你那奴才乱说,下次我定把他嘴巴抽得说不了话。”
曹一鸣本来还想回他两句,但赵泽很快就走了,他只得站在那里干瞪眼,毕竟是弱书生,不敢和赵泽打架。
赵泽从折柳亭离开,因为没了风灯,只得抹黑回住处。
远远看到前面路口站着一个提着风灯的高瘦身影,走近了发现是他的兄长赵甄。
赵甄面色冷淡,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没有多说话,提着风灯转身就往前走去。
赵甄住在书院旁边不远的一处院落里,这处屋子是之前的某个学生修的,现在让给赵甄住了。
两人住处不同,自然也不是同一条路,但赵甄所走的却是赵泽回住处的路。
赵泽看着兄长的背影,知道他是要送自己回去,他一边跟上去一边说道:“大少爷,路不远,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赵甄却没有应他,只是说道:“赶紧跟上。”
赵泽只得不再说话,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往前走,之前对着曹一鸣那般嚣张,现在在赵甄面前却像只鹌鹑似的,缩着脑袋走路。
一盏风灯的光亮只够笼罩小小一截道路,但这点灯光,却如赵泽心中的月亮。
——他的确是妓子所生,他的生母抱着他找到赵家去时,他只有一岁左右,当时赵四老爷才刚为母守制结束,要回京任职,就因为他的存在,言官向上一告,说赵四老爷在为母守制期间嫖妓,甚至有了孩子,赵四老爷自然便没法再入仕途,只得在家中做了一个富家翁。
他的生母后来怎么样了,赵泽并不清楚。因他的出生,他在赵家,当然也不受待见。
虽然兄长赵甄一向对他冷淡,但他知道自己能够读书,全耐赵甄在老爷子和主母跟前说项,所以他知道他这个兄长是面冷心热,待他不差。
一直走到了齐家村的村口,赵甄才停下了脚步,说道:“前面的路,自己去吧,我回去了。”
赵泽说了一声“多谢大少爷”,才往前面走了。
村子里有些人家还点着油灯,灯光透过窗纱映出来,可以照到路,他往前走了一截,再回头去看,发现赵甄这时候才提着灯离开,他心里一暖,快步往前走去。
赵泽并不同他的房东住在一处,而是从侧面另开了一个院门,进了单独的小院落后,里面是三间屋,一间卧室兼书房,一间堂屋,一间厨房。
他雇了村里一个老妈子为他做饭,每天倒也有热饭吃,不过此时回来,老妈子自是已经回家去了,他关上院门,进了屋,冷清的屋子并不让他觉得寂寞,因为他从来就是一个人,早已习惯。
他稍稍洗漱收拾后就爬上床睡了,为了不伤眼睛,他晚上并不经常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