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
若是以后我们都能不计前嫌,再来做个点头之交便是。
所有他送我的东西我都收拾好,差人送到他府上,还了个干净。
时日渐过,陈瑜几乎断绝关系的难受渐渐淡了,他还是不与我说话,我自然也不会去找他。
庭院深深,树影斑驳,我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黑子,对着空空的棋盘无从下手。
就是无人陪我下棋了……
第10章 夜灯锦帕
转眼就已到了早秋,落叶开始纷飞。
我接住一片飘下来的树叶,心里恍然想到,屈尧就是死在这样的冷天,当年他身首异处,屈御史直接烧了他仅剩的头颅,带走了他的骨灰,我连祭拜都无处可去。
不过……想必他也不想让我来。
虽是早秋,可今年是格外的冷,每日上朝,我府邸离得远,到宫门的路又长又黑,官道上不可乘马车,不可驰行,所以一向都是走路去,这样还算好的,到了隆冬日,路上都要结一层冰。
我还记得去年冬日,有位官员起晚,怕朝会有迟,一路小跑,想是踩着碎冰,脚下一滑,竟跌进了冰冷的河里,再也没有爬起来。
死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圣上派人在夜里撒盐,好融化冰雪,又将隆冬里的上朝时辰推后些许,虽然那个时辰还是摸黑上路,但总得来说,都是轻松许多。
秋日上朝时辰照旧,但陛下怕是不知道这路有多冷有多黑,比起冬日也不逊色。冷风一吹,便是再厚的朝服也阻不了,浑身都抖。
我一向睡得清浅,觉就多,天冷的日子我起不了早,于是起得颇晚,为防殿前失仪,我仔细整理仪容,才匆匆出了门。
我踩着官靴,一路疾走,就在前面看见了陈瑜,周围黑成那样,我还能认出他,实在是因为他的身影太像屈尧,我曾在数个上朝的路上偷偷打量,早已刻在心里。
我不禁又想起屈尧还在的时候……
那时我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官,离屈尧很远,在朝堂上站着的位置也隔得远,我每次只能在上朝的路上离他近点,在后面偷偷看着。
最开始是艳羡他,在朝堂上高谈阔论,办事也办得极好,直到我做了一个活色生香,粘腻软绵的梦,我才知我真正的心思。
我想让他看到我,而怎样才能让他看到我?那就是跟他做得一样好。
我空有才学,实干不足,便后天来补,日夜继学,我的才干终于在一次地方旱灾显了些出来,但他反驳了我,说我治表不治里。
他一个高门贵子,他懂什么?这样的旱灾,岂能人力抗之?除了当地官员协调不当,储粮不足,天灾人祸的事,只能承受。
我又不能让天上掉下日头,降下甘霖。
我被他说得无地自容,小声顶了他一句,他听到了,瞪了我一眼。
“此事重大,程大人这是第一回 ,圣上还是派别人去为……”
他质疑我的能力,我怎受得了?我与他争论起来,最后圣上不耐烦,把差事给了我,最后我落得个好大喜功的名声,也知道了这件事看着容易,实则太难。
成安州为何闹荒?除了地方官员尸位素餐,还有土地贫瘠,难以产粮,本来周边调粮可以满足,以物易物,百姓也能温饱,但贪官众多,私加粮税,下层百姓交税交粮,皆是为了满足一路从地方到上京的贪念。
一场从天而降的干旱使情况加剧。
我看着瘦到不成人形的百姓,一个十岁大的孩子,手跟小鸟的爪子一样,他们都饥肠辘辘,看向我的眼神毫无光彩,连路也走不动,只能等死。
遍地死人,触目惊心。
原来屈尧说的是对的,真的是治表不治里,这个‘里’不是天灾,而是人为,是早已深入各方骨髓的贪欲,然后变成上京的酒肉臭,路边的死人骨。
地方官凑过来,在我耳边一阵唉声叹气,又幽幽说道:“听闻大人从上京赶来,想必也是舟车劳顿,御史台侍御史与我是故交,听闻大人赶来我地,怎得都不好好送送大人。”
原来是督察一面就有人看护,好一个自招的狗。
我佯装惊讶:“大人竟认识御史台中的人?原来如此,怪不得让我定要揽了这差事,又与我打了招呼,让我好好办事。”我给了个意味深长的笑。
他以为我怕了,更以为我是同一路人,便洋洋得意,那一副嘴脸恶心,又被我套出不少话。
这等脑子,怪不得贪污都做不上高官,还能把事传到上京去,御史台都不瞒着,还没发现自己已成了弃子吗?
我心里冷冷笑着,处理事务不断。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抛弃了,我循循善诱,他又信了我还会保他家人安康,将来往书信,所贪钱财全都给了我,然后招揽罪责,自缢而死。
从书信来看,最底层的虽然看不到高处,但底下的脉络却看得清楚。我散了他的家财,买粮分与百姓,但终究杯水车薪,我又揪了几个小官,积少成多,调粮回转,统筹修建。
在那里我能学到很多,中间的贪污败类我也处理得吃力,我官职不大,受圣上之令,却少有实权,我在那待了几乎一年,等到来年作物长起,饱受饥饿的人终于有了点笑意,我才回京复命。
没人问我那几个莫名死去的小官,就连圣上也没问,大概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我的举动犹如蚍蜉撼树。
回京的当天晚上,老师来找我,随行还有一位客人,我认得他,他就是那个地方官员口中的故交。
我没有告发他,是因为我证据不足,对上他只是自寻死路。
他轻声问我这一趟可有什么感想。
我想起骨瘦嶙峋的百姓,书信中惊人的数目,还有遍地的白骨。
我躬身答道:“卑职怎有感想,大人叫我心里有什么,我便想什么。”
他轻笑,拍了拍我的肩。
自此以后,我便卷入两派党争,而屈尧还是那个干净的,位于中间一派的屈尧,他的话我只能大多都反对,自己只能做一个朝堂上明面的靶子,也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老师察觉到我私底下的动作,劝过我,也警示过我,我没有听,仍旧拼命收集两派各路贪污证据,查出污脏的贿赂与买卖。
我越看越心凉。
我知道了朝堂更深的黑暗,终日惶惶,彻夜难眠,有一次一夜未睡,起了个大早,连灯也未带,便摸着黑,麻木地去上朝。
我想我这志向怕是痴人说梦,怕是镜中水月。
凛冽的冬风刺骨刺心,我听到有人喊我。
是屈尧的声音!
我转身看去,一个人影走向我,微黄光影晕染在他身上,他一手提着灯,一手背在身后,身影修长,他稍稍提起手中灯,面容隐现,我看到那一双眼,亮得出奇。
我最爱他那双眼。
我鞠了一礼,尽量稳下声音问他:“不知屈大人何事?”
他把灯移开,走近我,笑道:“我来恭贺你升迁之喜。”
他离得好近!
我心跳得厉害,大冬天的,我却全身都发热。
我与他作对,他怎能还来为我贺喜?
“屈大人有心了。”
然后他未再说话,我与他一路走着,我比他略矮,肩膀不时碰到他的胳膊,这样的热度,隔着厚厚的衣物我都觉得烫,我应该移开些许,但我太舍不得,只装作不在意。
我们到了宫门,我紧张找话:“那灯倒是好看。”
那盏灯确实不凡,没有繁杂纹路,没有多余木架,不显累赘,只有灯面一枝红梅,灯尾一串飘逸流苏。
他说:“那我送你。”
这灯看起来贵重,我慌忙拒绝:“不用不用,我不过……只是看着好看罢了。”
他想了想,又像是犹豫,说:“恰巧我有方锦帕,跟这灯相似,”他从袖中掏出来,递与我看,我借着微光打量。
果然很像,一角一枝红梅绽放,一角坠着深色流苏,与枝干相映,竟比灯还漂亮,就是上面的红梅逊色了一点。
这用料看上去就不凡,颇为贵重,更何况锦帕乃私物,岂可赠人?又岂可收别人的?我仍然推拒,但他塞到我手中,道:“当是贺你升迁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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