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的报恩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害怕郁枭说出什么指责他的话,他最害怕的恰恰是他什么都不说。
“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他的声音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就当是为了我,我等了你一千年啊,受了特别多特别多的苦,才找到你……我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你……只有这个我无论如何都受不了!”
他丢下手里的东西,用他一冷一热的爪子捧起了郁枭的脸,哀求地望进他的眼底。
“你不是军人,你不用服从他们的命令,不用想着要对得起身上的军皮,有很多东西都是命里写好的,是没有办法被篡改的,你留下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就像千百年前一样你救不了任何人,但是和我一起逃,你就可以救我的。”
“将军……”
后面的话楚珞珈再说不出来了,因为他的将军吻住了他。
*
楚珞珈记得,他们离开的那天是一个阳光很淡的下午,秋季的天气颇为干燥,沙土被卷入空气中,连日光里都泛着尘埃。
迈出大门之后,楚珞珈很想回头再看一眼这个地方,后脑却在转动的一瞬间附上了一双温热的大手。
“别回头。”郁枭的声音也随即从头顶传过来。
两人放好行李,上了车,晁利安立马从驾驶位探过头来,半开玩笑地说道:“二位爷坐稳咯,咱走着?”
郁枭还能笑着和他打趣了两句,楚珞珈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想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再见到这些人了。
山路颠簸崎岖,郁恩说的简易机场是从一个被炸平的山丘改装而来的,地上隐约能看见白漆画过的痕迹,但已经被黄沙覆盖得依稀难辨。
停在中央跑道上的那架直升机看起来还挺新的,应该也是郁恩这些年偷偷建造出来的大型机械之一。
冥冥之中,那架飞机在楚珞珈眼里竟然染上了一股极似羽化登仙时的光芒,他的心脏也难掩得澎湃起来。
走上去,走上去。心里闷雷似的响动着这一句,攥着郁枭的手也被汗湿透了。
难以抑制的,越向那处靠近,他的面目越近似看见红布的斗牛,连手上牵引的力气在无形中一点点加大都没有意识到。
直到郁枭在后面喊了他一句,“乖宝儿。”
楚珞珈置之不理,头也不回地拽着他的手向前走,只差一步台阶,就只差一步台阶了。
“乖宝儿啊。”郁枭又叫了他一声。
楚珞珈还是不停,但却发现自己拽不动郁枭了,在只差一个台阶的位置。
他固执地不肯回头,努力将腰背向下压,试图把重心放低。
他固执地不肯眨眼,任由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地掉在黄沙地上。
他不再是一头疯狂且强壮的斗牛,更似田间耕犁的老牛,弯腰驼背使出吃奶的劲儿拖拽着身后的郁枭。
郁枭一下收了劲儿,楚珞珈却没能收住,径直脸朝下地向前倒了过去。
他以为自己会摔得脸疼,但他没有,在他半个身子倾倒进去的时候,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
郁枭把泛着浅胡茬的下巴抵在他头皮上蹭了好久,才顺着他的脖颈下移,嘴唇覆盖在了他耳边。
而那双箍在身上的手臂仿佛要给他挤断了一般,力道大得惊人。
“你忘了我吧。”
那是楚珞珈漫长记忆中,郁枭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要……”他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了这么一句,不管不顾地想要回头抱紧他,后背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推,身形歪斜着朝里面倒了进去,脑袋撞上了什么金属制的东西。
他不在意自己撞在哪了,只觉得耳畔“嘣”了一声,甩着昏沉沉的脑袋站起来时,直升机的门已然被关得严丝合缝,徒留给他一面小窗子。
透过窗子,他看见了郁枭被风兜的鼓囊囊的风衣,还有晁利安脸上吃惊错愕的表情,他的手指毫无章法地在门锁上乱抓,一边拼命地用脑门撞击着挡风玻璃,大喊着郁枭的名字。
但这些郁枭都听不见了,他的背影极快地消失在了送他们来的那辆轿车里。
轿车被随即消失在了蜿蜒的山路拐角。
“你要是想哭就哭吧,车上就咱俩,不用憋着。”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晁利安已经极快地把心情从惊吓中调整过来。
“开你的车。”后视镜里郁枭的脸一晃一晃的,似乎在有意回避他。
下山的路似乎比来时更难走,不间断地有树枝划过窗子,尖锐一点的会留下一道花白的刻痕。
郁枭忽然有点庆幸楚珞珈一直没敢回过头来看他,不然他恐怕也没办法扭头走得这么干脆。
风衣的衣摆依旧随着山路颠簸,只是不同于来时,里面似乎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郁枭本没心情理会,被颠烦了掏出来一看,却不想强压着的鼻酸一瞬间全涌了上来。
那一是个洁白通透的圆形玉器,中间镂空处穿了一条泛着毛边的古旧红绳,平安扣的反面雕刻着一个字迹很淡的“恒”字,和他当年亲手系在小狐狸脖子上的那个,如出一辙。
*
楚珞珈在狭小的铁壁里喊哑了嗓子也没能将人喊回来,他的指甲被锁扣磨得出了血,不过锁扣也被他咬得没个锁样儿,末端孤零零地吊着他的口水。
在驾驶室蒙着脸酣睡的飞行员终于是睡饱了,懒洋洋地掀开盖在脸上的地图纸,可惜那纸张过于老旧,他迷迷糊糊地忘记了轻一点力,竟然直接给扯坏了一角。
“完蛋,罪过啊,罪过!”他自言自语地嘟哝起来,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太粗俗,又合十双手诵了句佛经,冥冥之中仿佛听见了微弱的哭声给他伴奏,他一扭头,就发现楚珞珈正烂泥一般瘫在地上。
“怎么就你一个?你家将军呢?”他问道。
楚珞珈神志不清地掀开了红肿的眼皮瞧了他一眼,张嘴第一个音儿就染上了哽咽。
“他去给别人当将军了。”
道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似乎记忆里的那只疯狐狸转性了,这还是他头一回在涉及到郁枭的问题上没有歇斯底里地冲他咆哮。
只是下一秒,楚珞珈强装出来平静小脸就难以抗拒地皱在了一起,低低哑哑地哭泣声从他胸腔里一股一股地往外涌。
“我只想做将军的小狐狸……”
可我的将军却总想做别人的将军。
这后半句话,狐狸没能说出口。
第116章 好久不见
“……那狐狸和它的将军分别后不久,联合国军就从北港的金鱼湾连夜突入,狡猾的敌人本想打青阳军方一个措手不及,却万万没想到作为地头蛇的郁家也是个老牌流氓了,他们沿岸的各处港口设置了大批特殊加工过的带刺渔网,又利用地下暗道左打一枪右放一炮,耍得敌军那叫一个团团转啊!”
折扇一开,长虹仙人四个带着醋味的大字赫然展露在围观的游客面前,道士拿它微微遮挡住了一张一合的嘴唇,自己躲在后面拖出了耐人寻味的尾音。
很快的,他那双带着自得意味的眉眼就换成了潸然泪下的模样,语气里也添了十足的哀戚味儿,“只可惜寡不敌众,后方又不给支援,战况僵持了短短三天就开始走下坡路,最终整个城市淹没在了空袭的轰炸中,军部无人幸免,只有少数的百姓顺着通道逃去了别的城市,可怜那只狐狸,也又一次失去了他的将军。”
人群里应景般地响起了啜泣声,道士见气氛渲染地到位,立即操起了一口哭腔,指着青苔石阶上的枫红痕迹,悲痛道:“你们可知这珞山的石阶为何红得如此触目惊心?”
“那是被血染红的呀!”情绪来了,道士站起来用颤颤巍巍地双手指向了通往山顶的石阶,嗓子里的哭腔也更浓了些,“在同将军分别后的日日夜夜,这只可怜的狐狸从山脚一路叩首至山顶的神农庙,它还在佛祖面前立誓,誓言那叫一个字字诛……哎,那边那大妹子,千万别碰他啊!”
他说话间用余光瞥了一眼缩在菜筐里睡觉的狐狸,却被入眼的场景吓得满面心酸都维持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