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的报恩
不用寻思他都知道这是出自哪位闲人的手笔,而且那位闲人现在正坐在不远处的石像底下,揣着手抖腿,身为围了几个老太监,弯着腰在他面前说了什么,又拜了拜,转身迈着小碎步走了。
“手挺巧?”连晁走过去,面无表情地讽刺他。
“凑合。”喻恒也不谦虚,就当是夸他了。
“疼吗?”
“有点。”
“活该!你他妈都干了啥……”
连晁这边刚要发作,就看见原本走掉的几个太监又返了回来,还抬了个软轿来。
“来,搭把手。”喻恒大大咧咧把手一抬,示意连晁扶他上去,“将军我舟车劳顿,走不动了。”
“能要点脸吗?哪步道儿用你自个儿走了?”连晁在心里骂他,这周围站着一众小皇帝身边的亲信,他还真不敢太过没大没小。
但是平心而论,他好歹也比喻恒多识几个字,多听过几段历史的,这谈起历朝历代大将军,用两个字概括那叫勇武,三个字概括那叫义薄天,四个字叫忠肝义胆,五个字他就不认识了,可也没听过谁家将军撒泼喊疼还能喊成一流高手的,自己没了半条命还有闲工夫嫌人家医生上药手法太粗暴,瘸着一条腿也得上去踢人家一脚。
这种事情就不耐寻思,越寻思就越觉得自己弱智,刚把喻恒从雪堆里刨出来的时候,还像那么回事似的掉了两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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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个小太监直接把他们抬到了太后居住的同心殿,连晁奇怪却也没多嘴,他也没机会多嘴,还没靠近,太后就已经忙不迭的迎上来了,还没瞧见伤处,单单是看见喻恒从轿子上下来走得两步道,眼里顿时就泪汪汪起来,就差没冲过来搂着他哭上一哭了。
“没事的阿姐,是陛下夸张了,还打发个轿子来接我,我这就是摔了一下,小事,养几天就好了。”
“瞧瞧着乖巧可人的模样儿,可不是你舟车劳顿的时候了。”连晁在心里腹诽道。
要说这喻太后,虽居太后之位,年纪却轻,模样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五六,眉眼和喻恒有些相似,相比中原人的轻柔长相更添了几分异域风情。
喻太后招呼着他们进来坐,他们前脚刚坐安稳了,后脚就听见从门口传来老奴的尖细嗓儿,喊了句:“皇上到了。”垫子还坐热乎,又赶忙行接驾礼。
小皇上来的也是急急燥燥,一路小跑着进门,向左右连着说了几句:“平身平身。”又给喻太后行了礼,就直奔喻恒去了。
“可把舅舅盼回来了,舅舅有伤在身,不必跪我。”
“礼数不可废。”喻恒仍然低着头道。
小皇帝脸上露了些无奈,这才背过手,仪态端庄地道了句“平身。”
一波短暂的慌乱过后,四下落座,摒退了左右,连晁由于身份带点特殊性,被允许站在喻恒身后。
喻太后先是给自己儿子到上了清茶,才迟疑了一会儿问道:“你们这是……要谈公事,怎的来了我这里?”
“这不想着先把舅舅送来给母后看看,省得整日念叨儿臣。”小皇帝笑起来,脸上的稚嫩感还没有脱去,若不是这龙袍加身,看上去更像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公子。
喻太后却不吃他嘴甜这套,眼尾微微上挑,“皇帝可莫要取笑哀家,该不会是有人的手伸到殿内去了吧?”
“母后明察。”
“昨儿个听说了,这两天朝堂之上不太平,”喻恒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陛下若是怀疑谁,大可以像以前一样直接给我一份名单。”
“你要做什么?把人都杀了?”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喻太后的眉心就拧起来了,凶态也随之显露出来,“你知不知道坊间都怎么说你?他们说你是个……是疯狗是杀人狂!你是燕南的将军,你怎能让自己在百姓眼里的形象如此的不堪?……也是怪我,你还没出生我就嫁进了宫里,阿娘死的早,你跟着你那几个哥哥就不学好!”
喻太后自从得知她仅剩的亲弟弟也险些丢了命,近来一直精神衰弱,提起喻家就要掩面哭两下,此时说着说着,眼圈就又红了,染了胭脂的红唇也跟着哆嗦起来,“我的命好苦,那么大一家子,如今就只剩下咱姐俩了,恒儿要是有个好歹……”
“母后还是不要责怪舅舅了,舅舅所为皆为儿臣的意思,先帝留下的权臣之中,有些我能察觉到他们的恶意,却又实在找不到能拿到公堂上的证据,这才请舅舅出手,杀之以绝后患,其中经过仅是我与舅舅以及他身边的亲信知晓,未能告知母后是孩儿的过失。”
小皇帝话音刚落,太后脸上的悲戚之情就立马敛去,正色道:“原来是皇帝的旨意,那就谈不上不妥一说,君命不可违,恒儿做的对,皇帝也不存在过失一说,朝堂之事全凭皇帝做主,本就无需知会哀家的,擅自评判也是哀家多嘴了,实在是近日忧心我这……你坐姿规矩一点!再没个正经样子我可赏你棍子了!”
就在她和皇帝一言一语的功夫,视线再一瞥回去,就落到了喻恒不知什么时候抬到炉台上的腿,登时又变回了凶脸。
“阿姐,腿疼,特别疼,伤口好像裂开了。”喻恒俯下\/身子,搂着自个儿的膝盖,眉毛绞在一起,脸上痛苦的神色看上去相当让人心疼。
喻太后慌忙站起来,“要不要紧,是不是路上折腾到了,阿姐这就去给你传太医。”
喻恒连连摆手,虚弱道:“不必,不必阿姐,抓个镇痛的方子就好,我伤的情况还不能传出去。”
“对对,不能传出去,那些人要是你知道你伤重,肯定趁机来害你,我这叫翠娘去给你抓药来。”
“不劳阿姐费心了,现在经别人手的东西我都不放心,等下叫连副官带我去一趟就好。”
“对对,还不能经别人手,你别折腾了,阿姐去给你跑一趟,我自个儿盯着,绝不给别人机会碰。你们不是有要事要商量嘛,我这里安全的很,你们大可放心。”
说完她便抖了抖袖子,急急忙忙地倒腾着脚下的小碎步出门去了,喻恒和小皇帝一齐在他身后抻着脖子看了一会儿,直到确认门扉闭严实了,才收回脖子,相视一笑。
“还是舅舅懂我。”
“先说说具体情况吧,然后给我份名单,有没有不太好声张的,我做的时候谨慎点。”喻恒伸长胳膊,从桌案上够过来那一壶茶水,高举起来接着壶嘴喝了两口,随即又被那壶里的茶水烫得直咂舌头。
“这次不太好,现在满朝文武都在向我施压说、说……”
“说我没资格挂帅,要皇上换掉我是不是?”
小皇帝抿着嘴点了点头,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龙袍上的金色刺绣。
喻恒把茶壶放回原处,拎起开了线的袖口擦了擦嘴,才道:“皇上也确实该考虑考虑下一任大将军的人选了。”
小皇帝一听也顿时失去了面色上的平和,“舅舅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也信了坊间那些关于喻家的谣传?”
“跟那个没关系,”喻恒摇摇头,一只手费劲地掀开下\/身的裹着的布料,露出下面狰狞撕裂开的皮肉,结痂的伤口只露出了少部分,却仍叫人触目惊心。
“我这条腿已经废了。”
第10章 国舅爷(四)
连晁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头转到一边去,那个场面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第二次。
那本来可以是一场相当漂亮的胜仗,僵持了多年,总算是成功瓦解了北部乱党的核心体系,还生擒了他们总指挥的独子,为年后的谈判争取到了相当有利的砝码,大伙儿心里也痛快,想着今年大概能过个喜庆年了。
但谁也没想到,人质竟然会在归国的路上,在喻恒和白念两个人的眼皮子底下劫走的。
当时行军刚至万竹,只要翻过燕山就能抵达都城的警戒岗,和守城部队相约在那处接应。
只是万竹此地,也如其名,临近山脚,地势偏低,又常年覆盖着高耸的竹林,他们在营帐中商谈的时候,也一致认为,若要抢回人质,没有比此处更好的下手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