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麟屑
作者:薛直
时间:2020-11-05 17:08:18
标签:江湖武林
更不要说薛开潮赐刀就是将他视作心腹了,待遇其实不低。
薛开潮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大恩大德。舒君此生只要能做到,一定会对他言听计从,连个不字也不会说的。
但他仍然恐惧。
是一种气息,或者只是直觉,他眼中的薛开潮如同壁立千仞,站在下面就让他喘不过气,更没法生出什么攀附之心,上进之意。
像巨大的野兽整个的俯身把他压在肚腹下面,是一种保护,但也是震慑。
薛开潮说你是我的,起先舒君并不明白,后来发现,对方从不警惕自己的行动,也没有要求过自己的忠心,并非一种驭下手段,或者欲擒故纵。只是没有必要,只是理所当然。
和对待一桌一椅,一房一舍的态度是一样的。舒君还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再说,薛开潮又需要他什么呢?人间最强的怕不就是令主了吧?就是皇帝也不能勉强薛开潮,天下更是人人都敬仰他,就算有小人作祟,但谁能遮住明月辉光?
舒君心里并不担心他,只担心自己能否留下,是否能够不负所望。
那束野花是晨雾一般的浅紫和乳白,十分细小,叶子却大,对生如同羽扇。舒君摆弄来摆弄去,几乎忘了里面安静好一阵了。
半晌,薛开潮道:“她是知道我的,自然不担忧。你不必担心她是否可信。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幽云也不再多说,低声应诺,绕过屏风出来,在舒君身上看了一眼。她身姿笔挺,肃穆坚毅,看上去有些吓人。舒君看回去,却发现她眼中只剩下柔和的叹息,并不是在审视自己。
“进去吧,主君累了。”幽云说完这句,就掀开车帘跳出去了。
舒君捧着毫无纹路与装饰的素白瓷瓶进去,将之放在正靠坐在软榻上支颐看书的薛开潮手边小几上。
薛开潮拨冗看了一眼。他生得如同一座玉山,巍峨又俊秀,漫不经心的动作和眼神也震撼人心。舒君姿态温顺,跪坐在下,把头靠在他的榻沿,低声道:“主君,情况已经很坏了么?”
视野之中那束原本生于荒野毫无特别之处的野花安稳开放在矜贵无比的甜白釉中,薛开潮用手拨弄小巧花朵,指尖如玉,比白瓷瓶更莹润。
“你看到了什么?”
薛开潮声音又低又松软,像清晨开门看到的整整落了一夜的积雪,蓬松,暄软,像云片糕,但摸起来触感是冷的,也并不甜。
舒君摇头,如实答道:“我不知道,我甚至没有见过太多人。停靠驿馆的时候有人乞讨,我听见有人说收成太差了,还有人说已经快要过不下去了,官老爷们也丝毫不肯放松……”
他说着,又疑惑起来,抬头去看端坐在榻上的薛开潮:“可是这又与主君有什么关系呢?”
没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你分明是天下最不需要担忧这些的人,为何叫我去看这些。
薛开潮合上书交给他放在一边,双手交叠向上放在膝上,姿态像是一座神像。
“目如青莲”,舒君忽然想起一句神圣的颂词。
他心中原本有疑惑翻腾不休,现在却似乎忽然镇定下来,目光微垂,落在薛开潮双手上。这坐姿十分随意,并不是在修行,因此双手也很放松,手指自然分开。舒君若有所思,大胆的伸手去勾他的手指。
薛开潮默不作声看着他,并没有阻止的意思,反手握住舒君的手,权当暖炉。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他的寒症没能逐渐痊愈,反而越来越厉害,独自坐了这一阵,手脚都是冰凉的。
然而天气已经越来越暖和。舒君心中担忧,只好时常在薛开潮面前晃荡,好让他想得起来取暖。多搂抱上几次,两人也就开始习惯肌肤相触,彼此都不觉得不自在了。
拉着手,舒君仍然等待答案。
薛开潮却从未被人问过这种问题,自己也觉得奇妙,片刻后答道:“凌然在空中者,一定扎根于地下,看似与我无关,其实谁又能脱离俗世?”
舒君有听没有懂,但总之明白了这些都和薛开潮有关。至于怎么有关,对方又为什么需要这些信息,他就不怎么在乎,也不去想了。
从前舒君也只是道听途说,并不真正了解天下到底是什么样。他跟着戏班辗转多地,虽然看遍了人间苍凉故事,也在戏本上读过不少奇人异事,但正经的事务他却从没有机会知道。天下有二位令主,他是知道的,也知道如今是双生女帝并立,甚至还知道皇帝权柄旁落,朝中全都是贪官污吏,人人狼子野心。
然而路上随便拉个人问问,都能侃侃而谈,舒君知道这些就更不奇怪了。
在他看来,其实民间一直以来过的都是苦日子,从他有记忆的时候就如此,赋税繁重,豪强官绅不停的吸血,也就不能懂这与薛开潮如今的处境有什么关系。
民间信奉令主不是一天两天,算来从开国起也有数千年了,向来把他们当做人间之神。神和人根本不在同一个世界,又怎么会息息相关?
舒君心里,大概也是这样想的。但他也不好奇,更不多问,只是说:“那回京后,又会怎么样?”
其实他是想问,路上是否会出意外。幽云她们严防死守就已经说明了路上会有危险,舒君虽然不信薛开潮会死,但却知道自己死掉是很容易的事,难免睡不安稳。
固然薛开潮会救他,但桌椅板凳将保全自己希望寄托在主人身上,未免太自大了。还是大家都安稳,他才最有可能安稳。
薛开潮并不避忌他,也不像他需要迂回才能说话:“放心吧,路上不会出事的。是时候用膳了,你出去看看。”
舒君心中怀疑,但也不问了,点点头从他膝上下去。临转身时余光看到薛开潮又在拨弄那几朵紫雾色的野花。
这花名叫千日好,生于墙角屋后和荒野,一年到头都看得见。原本是贱花,不值得贵人赏玩,更没有人在意,但舒君将它带进来,薛开潮也就将目光移到它身上。
被薛开潮看在眼里,被甜白釉衬托,平白无故就增添出几分娇弱与可怜,居然也珍贵起来了。幸运不过如是。
第6章 帐底红尘
路上果然如薛开潮所言,其实并没有遇到什么风波。有时候夜里舒君忽然惊醒,只听到外面狂风乍起,悄悄爬起来掀开帘子去看,却是什么也看不到的,树影静静不动,根本没有刮风的样子。
他心中惊诧莫名,又很惊慌,急忙转回身去看薛开潮,却发现他也醒了,正静静的看着自己。
舒君心慌意乱,没话找话:“我以为外面起风了,所以起来看看。”
薛开潮揭开被子示意他上来,面不改色:“不是风,是有客来了。”
舒君闻言就是一哆嗦,再看他的面容,却发现简直是静如止水,心中忽然一定,边往上爬边说:“主君不要起来看看吗?”
看薛开潮的样子真是丝毫不担心,反倒让舒君的恐惧好像是胆怯。薛开潮只是摇头,重新倒在枕上,神情平和,顺手把他搂进怀里:“不必担心,不会出事的。”
那就是说他心里有数了。舒君几乎当做他是无所不能,自然没有质疑,重新缩在被子里躺好,却再也没了睡意。薛开潮就睡在他旁边,舒君也不敢动,身体僵硬,睁着两只眼睛。
薛开潮其实并没有睡着,听得见他起伏不定的呼吸,片刻后静静问:“怕了?”
他身边就好似茫茫大海,时而风和日丽,水清沙白,时而狂风暴雨,大小旋涡相连,险象环生。对于根本没有经历过这些纷争的舒君而言,骤然进入漩涡之中自然是恐惧紧张,不能安寝的。
薛开潮自出生起就被寄予厚望。他的父亲宽仁散漫,并不适合作为令主,有了天赋超凡的儿子后家中就将注意力挪到了薛开潮身上。及至夫人独孤氏死后他就更加避世,只说是清修,与外头断了联系,令主一职也没拖几年就传给了薛开潮。
薛开潮算是万众睹目中登上尊位,但却没有引起多少异议。他出生时有青色云气绕梁盘旋,几乎一降世就凝聚出灵体,从那时天下闻名,长到十九岁也就不会惧怕接过自己的职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