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的寂静，千玺感知到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东西紧紧抓住，丝毫不能动弹。

　　“你回来了。”

　　还是杜隐月先开口，她的声音如同大摆钟一样低沉笨重，

　　“嗯。”

　　“比以前更瘦了。”

　　杜隐月伸手摸了摸千玺的脸上的伤痕，

　　“是我抓的吧。”

　　千玺摇摇头，起身将窗户关好。

　　“长大了。”

　　杜隐月看着他淡淡的笑了笑，千玺不知该如何接话，

　　“源源要是还在，也该这么高了。”

　　“阿姨……”

　　“你能回来我挺高兴的。”

　　床边的台灯发出昏暗的亮光，走廊里有查房的护士发出的细微脚步声，两人时隔4年的重逢也是细语呢喃，唯独窗外的风声呼啸尖锐。

　　“我以为，你已经忘了他。”

　　“如果可以，我也很想忘了他。”

　　千玺看着杜隐月，眼眶通红，停顿了很久，直到嘴唇不抖得厉害才开口，

　　“对不起。”

　　“我是恨过你，恨之入骨的恨过你的父亲。”

　　杜隐月摇了摇头，目光却一刻没有从千玺身上挪开，

　　“为什么要招惹我们家源源，如果没有你，没有你的父亲，我们会在北京安家，如果没有回南城，就不会……”

　　杜隐月停顿了一会又接着说，

　　“可是，你们彼此喜欢又有什么错呢？”

　　“是我的错……”

　　泪凝于睫，

　　“是我没有保护好他，是我当时太懦弱……”

　　“喜欢是没有错的。”

　　墙壁上的挂钟指向了四点，外面的风声愈发猛烈，呼呼的刮了很久，

　　“错的是那个人。”

　　一直垂着头的千玺缓缓抬起头，

　　“那个孩子应该下地狱，应该千刀万剁！他一辈子生生世世都不得好死！”

　　“……”

　　“活着的时候我不能替源源讨回公道，让他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离开，可是我死后，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不会！”

　　人们的痛苦总是被密封在一个脆弱的玻璃体里，玻璃体没有门窗，只要一打开只能让其碎光，无法留取一部分下次再发泄。无能为力和痛苦不甘掺杂在一起就会化学反应成为崩溃的因子，或许是太久没有清醒，也或许是太久没有人愿意倾听，杜隐月终于哭了出来，

　　“为什么我的孩子走了，他却不会受到一点惩罚，为什么？！为什么？！”

　　“……”

　　“你说啊！千玺！为什么？”

　　一动不动的坐在她旁边，杜隐月大哭着摇晃自己，他非常清楚杜隐月说的是谁。

　　生生世世都不得好死。

　　“千玺，我求你了千玺。”

　　杜隐月忽然抓住千玺，眼睛里充满了别无他法的乞求，

　　“让他去死，让那个孩子去死！让他去死！”

　　“……”

　　“你知道我有多恨吗？最后……源源……”

　　杜隐月直愣愣的看着千玺，眼泪如同水一样从眼眶溢出，对世界充满绝望的眼神，

　　“到最后，连他的身体都没有找到，他的身体还在冰凉的海里，他走的时候穿的是短袖，冬天他怎么熬过去呢？源源那么怕冷啊千玺！我的孩子，他怕冷啊！”

　　原本以为的很多话想说到最后都消失在了唇边，就像患上了失语症，只言片语都不会有。这些年来，他受的折磨和痛苦，只字不提，他沉默而感同身受的看着杜隐月再一次被往事折磨的撕心裂肺。

　　你能够理解那种处境和痛楚吗？

　　经年累月，消失的生命，将一切与之有关的人用爱恨交织成网，紧紧地残忍的束缚着。

　　生生世世都不得好死。

　　在杜隐月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也忽然听见有个人叫他，

　　千玺啊！

　　易烊千玺。

　　那个声音，嚣扬跋扈又怯懦卑微。

　　易烊千玺从未这般厌恶过自己。

　　出乎意料的，易钧聍没有横加阻拦，在得知千玺想要送走杜隐月的想法之后。

　　所以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千玺几乎每天都待在疗养院里。杜隐月经常一睡就是一整天，在她睡着的时候，千玺就坐在房间的沙发里翻阅王源的日记本，杜隐月一直带在身边。和单独写给自己的不同，这本字迹大多很潦草，内容也基本上都是瞎编乱造胡说八道。而写给自己的工工整整一笔一划。

　　昨天下午的时候，千玺看到有一篇他说放学和刘志宏一起去职高打架的事情，下面老师的红色评语很大，放学和刘志宏一起来一趟我办公室，后面还有一个加粗的感叹号，千玺笑了出来，然后合上日记本走到窗户边上，外面有时候阳光很好，有时候有霾。

　　杜隐月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可是也很少再犯病，最近的一次还是在上周，犯病的时候用头撞墙，千玺不让医生打镇定剂，过去抱住她，然后杜隐月狠狠的咬住了他的胳膊，咬痕现在还是很明显，可当时千玺一点都不觉得痛。

　　她清醒的时候精神越来越好，医生也没有隐瞒，告诉千玺什么是回光返照，让他们开始准备后事。

　　一般在像今天这样晴好的天气里，千玺都会推着杜隐月去外面转转，疗养院很大，环境很好。可杜隐月最喜欢去的是疗养院外面没有怎么打理的芦苇荡，轮椅在木质的桥上经过会发出让她踏实的声音。

　　千玺给她买了红色的围巾和帽子，红色衬得她气色很好。元宵节过去一周后，北京已经不再像冬日那般冷了，只是春天的风依旧凛冽。

　　“累了吧？”

　　在木桥上停留了很久，千玺弯下腰轻轻将杜隐月身上的毯子裹好，长时间没说话，千玺以为她睡着了。

　　“我们回去。”

　　杜隐月摇了摇头，将眺望的眼神收了回来，侧头看向千玺，

　　“千玺……”

　　“嗯？”

　　千玺应，

　　“后来，你有再遇见过喜欢的人吗？”

　　莎拉……莎拉……

　　风吹芦苇，芦苇都倒向一边，等风过去之后又恢复原样，一遍又一遍。

　　“没有。”

　　即使只有一秒的迟疑，他眼眸里的闪躲也被杜隐月收进了眼底，她伸手将千玺冰凉的十指握在掌心里，声音轻柔，

　　“忘了源源吧！”

　　“我好像没有办法做到。”

　　千玺冲杜隐月笑笑，王源曾经说过，他妈妈喜欢爱笑的孩子。

　　“毕竟遗忘是这个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

　　“你的一辈子还有那么长，一个人走太孤单了。”

　　杜隐月将千玺的手放到嘴边哈了一口热气，他的手太凉了。

　　“正好的年纪里，要去与人相爱。晴好的日子里坐在一起晒太阳，发呆也不会觉得无趣，滂沱大雨里彼此支撑，就不会太难熬。时光其实很快的，有一个深爱的人一辈子一晃就过去了。”

　　阳光有些不符合季节的耀眼，杜隐月笑起来很好看，可是眼底还是有无法消除的苦涩和疲惫，

　　“源源这辈子没有福气陪着你，那就下辈子吧！这辈子你先去爱别人，下辈子我会带着他来找你，你们要像源源设想的那样相爱，光明正大的牵手，拥抱，做一切你们想要做的事情，我来负责守护你们，再也不会让你们受到一点点伤害。”

　　“等见到王源后，您替我告诉他，”

　　千玺扬起脸，死死的咬住嘴唇，

　　“下辈子不要再遇见我了，我太害怕了，太害怕不能给他幸福了。”

　　“千玺……”

　　杜隐月说，

　　“哪怕有一秒彼此喜欢都会让对方感受到幸福。”

　　“不，不是。”

　　千玺摇头，

　　“如果不能回应对等的喜欢，喜欢就会变成愈演愈烈的痛苦。”

　　“千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