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很忙
他悄悄抬眼看了看走在前方的主子,四阿哥脸上有股说不出的劲儿,看着与往常倒是不一样了,似是有些什么东西要溢了出来,那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坚定。这让吴开来终究没敢上前劝阻一番,只是想着,该用什么法子,将这事儿遮掩一下才好。
一主一仆匆忙忙出了宫门,谁料却是在寿皇殿门口见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人物——林瑛玉。林瑛玉乃是康熙五十七年的状元,如今进了翰林院,任南书房行走,正正经经雍正爷眼跟前的红人。弘历幼时便与其相识,后来因着他做了官,便生疏了许多,圣上即位后,弘历乃是皇子,更是不得与外臣结jiāo,因此与他相见更少,多数时候点点头罢了。
显然,林瑛玉应是奉命来问十四贝子话,刚问完出门,弘历乃是无诏而来,两人碰上了,难免有些尴尬。林瑛玉却道,“四阿哥也来看望十四贝子吗?”
弘历此时头脑清醒了点,知道自己这是僭越了,几个叔叔们如今被关着,有弘时为鉴,谁敢来这里献什么叔侄殷勤?可是,压在胸中的那团东西,如果不问清楚了,他却不得安生,弘历狠了狠心,想了想便道,“许久不见十四叔,我过来瞧瞧。”
林瑛玉有一张完美的脸,当年第一次在硕亲王府遇到他的时候,皓祥便曾告诉他,林瑛玉是个出彩的人物,如今经过岁月的打磨,二十多岁的他显然更具魅力。听了弘历的话后,林瑛玉竟是没露出半点意外表qíng,漂亮的嘴角微微一勾,笑着点点头。
弘历以为这便是结束了,便错身过去,谁知道在两人擦身而过的时候,林瑛玉竟用低沉地声音在他耳边说了句话,“知道圣上为何要疏远你吗?”然后便扬长而去,弘历错愕回头的时候,他已然骑着马向回返了。
为何疏远他?便宜爹当年说得很清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四年后他亦是知道,不得皇位而受宠的皇子日后是没好下场的。除了这些,难道还有别的原因?弘历眯着眼瞧着那瘦削的背影,一时间不明白林瑛玉的意思。
他的确被勾出了好奇心,可这个与他平日里没有jiāo集的林瑛玉为何要对他说这句话,没有目的的示好他并不相信。可论身份,甚至论宠爱,他都一般,那么,林瑛玉想gān什么呢?
吴开来跟在后面只瞧见两位主子侧身而过,却不知道中间究竟出了什么事,瞧了瞧天色,已然正午了,若是再不快点,怕是下午的课便要迟到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六阿哥那张天真无邪的嘴哦,可不是一般东西能堵住的。当即便轻声唤了唤,“主子,咱该进去了。”
弘历这才从对林瑛玉家中一系列人的梳理中回过神来,两人几步上了寿皇殿的大门,外有几个侍卫把守,吴开来去塞了点银子,好在十四贝子还顶着个亲弟弟的身份,看押并不太严格,弘历将吴开来放到了外面,自己便推门走了进去。
寿皇殿其实是用来供奉历代皇帝、皇后肖像的,但这是刚刚从康熙爷那儿开始的规矩,所以整个大殿中,如今只在正中间挂了康熙爷的画像,画像前的柜上,还陈列有神龛、牌位、皇帝生前的小部分服饰、珍宝器玩、玺印和佛塔等物。弘历进来的时候,十四贝子正在低头静静地拿着块gān布擦拭一件玉佩。似是听见了开门的时候,用带着哀伤的低沉嗓音道,“做过的我都认了,可我的心意不变,他不接受,不来便是,要我改,却是至死都难。”
此时乃是正午,阳光透过窗纱she进来,能看到空旷大殿内飞舞的尘埃。在弘历印象中壮得如熊一般的十四叔在这儿空旷的大殿中却显得诡异的娇小起来,他的声音,不再是自己记忆中的欢快明亮的嗓音,而变的如怨如诉,这样的改变太大,让弘历站在那里竟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更何况,弘历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还没有对自己的便宜爹死心?
一时间,怜悯、同qíng在心中升起,原本的那些涨的可以裂开胸怀的愤怒却没有了。弘历张了张口,用gān巴巴地声音答道,“是我,弘历。”
那人回过了头,与吃了回chūn丹而变得越来越年轻的便宜爹相比,青海的风沙显然过早的催老了眼前的人,他脸上虽不至于皱纹遍布,可的确是粗粝的不得了,看着足足有四十多岁了,比着如同三十出头的便宜爹而言,足足大了十岁。应是没想到弘历会来,他还算是给面子的看了一眼,然后又接着擦拭自己手中的玉佩,话却不那么好听了,“怎的,你也来看看我落魄的样子,可惜,你也落魄了,五十步笑百步吗?”
两人间的过结外人不知,可各自心里却是明白的紧,十四贝子那双越老越明亮的眼睛带着些许鄙视与嘲弄,若是在原先,就是住在松院的时候,弘历必是不依的——环境对人的影响巨大,在所有人都奉承着你的时候,再有涵养的人也会养出玻璃心的。
而如今,弘历却是坦然的很,在来之前他还不知道要跟这个昔日看不顺眼的男人说些什么,而现在,他却明白了。他凑了上去,站在了十四贝子的对面,静静地看着他仔细擦拭着手中的东西,他不说,十四贝子也不肯多言,两人便相对无言的站了小一刻钟,待东西擦完了,弘历才问道,“你似是怡然自乐。”
十四贝子当傻子一样白了他一样。然后放下手中的东西,向着一旁自己住的配殿走去,弘历跟在他身后,像是个多嘴的八哥,喋喋不休地接着问道,“你还喜欢他?纵然他根本不接受,从来没当回事儿,甚至以你为敌,为了皇位将你关在这个地方,从大将军王沦落到连俸禄都已经革去,你还喜欢他?你不难受吗?你甘心吗?你心里没有团蠢蠢yù动的火吗?你难道不恨吗?”
这句话一说完,十四贝子便猛然扭了头过来,仔仔细细打量着几乎与他等高的侄子,眼神这会儿变得高深莫测,然后道,“你不是来看我笑话的。”弘历还未点头,他便又说,“你是来解惑的。”
弘历心道,我都问的那么明白了,你能看出来可真聪明。但他还是点点头,似是个乖巧的侄子。十四贝子的脸上突然间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表qíng,似是在笑,又是在哭,他瞪着弘历道,“我自然是难受的,不甘心的,心里有团火想烧毁这整个紫禁城的,我不但喜欢,不但执着,我也恨,恨一切不让我如愿的人。”
此话一落,他的手便急速伸了过来,去捉弘历的喉咙。弘历如今已然习武将近十年,每日与两位师兄的对打早就练出了本能,身体向后猛然一番,便脱了十四贝子的掌心。可十四贝子毕竟是康熙爷曾经称赞过的儿子,当过大将军王的人怎会是庸手,指风扫过,弘历脖子上只觉得有种涩涩的疼,还是伤到了。
他心头大怒,当即摆起架子准备好好较量一番,谁知道,此时十四贝子竟是又收了手,仿若无事一般冲着他接着说道,“只是,我恨过了,我怒过了,却又舍不得,也只能这般活下去了。我对他之qíng,总比这些劳什子恨怒要久远深沉得多。”他说完这ròu麻的连弘历前辈子做小混混时都说不出的话后,竟是又转眼看向了弘历,“那你又恨什么呢?你心中的那团火又是为了什么呢?”他的话已有所指,“是为如今的落魄,还是为了其他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