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观棋不语
“知道啦。”“霍玲”对我做了个鬼脸,便一手拉上了车门。我转身走上台阶,闷油瓶站在台阶转角处,等我赶上了才起身跟在我后面,我们一前一后往钱老的寓所走去。
钱老住的地方和工作室是同一个房子的前后间,距离印社门口不近不远。我路上简单地跟闷油瓶讲了与钱老结识的原委,以及他正在做的工作,说着便来到房间外。一开门我就看到钱老正躺在床上挂吊针,一张干瘦的脸陷在枕头里,满是老年斑,比记忆中老了许多。而更令人意外的是,在一旁看护的人竟然是舅公。
舅公看到我们,便走到一边给我们让开位置。我看到钱老强撑着眼皮,神智还算清醒,只是手明显地抖个不停,大概就猜到了七八分,“为什么不去医院?”
“我要是……去了,谁来管……这……里的碑文,时间不够了。”钱老一开口就来数落我,“臭小子,跑哪里去了……那么久,等得我都发……了中风。”
他说这句话说得口齿不清,中途磕巴了好几遍才说完。我蹲下来握着他的手,不觉有点哽噎,“不要太过操劳。”
钱老勉力挥了挥手,舅公便起了身,钱老又斜眼看向了闷油瓶,道:“你也……出去吧,下面的事……我只告诉他一个……”
舅公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你让他留下,不会后悔的。”说着又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后拉着闷油瓶一并坐下,舅公就出去关上了门。
钱老转着眼珠轮番看着我俩,最后放弃般地吁了一口气,缓声说:“你听着,巴乃湖底最外头那层的阿常碑,已经拿出来了,那上面是张家族长继承仪式相关的文字……还差好几个关键字没有破解。但是时间不等人了,我这次中风以后,视力下降得很快,可能无法帮你太多了。”
说完,他指了指枕头,我从下面抽出一沓纸张,看了一遍,全都是碑文的拓片,已经被磨得相当严重了,上面用红色墨水做了许多记号,有一些是直接标了译文,没译出来的则写着大堆的旁注。
闷油瓶伸出手,示意我递给他看。他仔细翻阅了一遍内容,接着开始用一种不知名的语言念了起来,这不像是我所熟知的任何一个语系,听着就跟咒文一般,但是发音十分悦耳。
念了一遍后,闷油瓶顿了顿,又用汉语说道:“法本无意,道无不为。法者,回天之术。道者,天命之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抚过拓印的文字,仿佛在感受着什么。我看他说的话与译注大致相同,只是更加连贯,便知道这是现场口译。大约半分钟后,他将手放下,道:“确实是真迹,不是伪造的内容。”
钱老全程听得全神贯注,面容微微颤抖,紧张地呼吸了好几次,问道,“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碑7第5行最末一个词写的是什么?”
闷油瓶往后翻阅,看了一会,念出两个音节,说:“这是‘谕’的意思,也就是指令。”
钱老连连点头,又问了好几处地方,闷油瓶都一一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忽而大笑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语言……的读音,也算是了结了……平生夙愿。”
他这下笑得一口气没接上来,随即爆发了剧烈的咳嗽,闷油瓶马上捏住他的手腕,又在他胸前按压了几下,他才缓过气来,道:“真想再多听……你讲,可惜老朽……时日无多了。”
闷油瓶将掌心搭在我握着钱老的手上,轻轻捏了捏,说出了三个听不懂的音节,接着道,“这不是碑文,是我对你说的。这句话的意思是‘感谢’。”
“不必谢我,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我也是越俎代庖。”钱老抬起另一只还连着吊针的手,拍了拍我们,笑道,“臭小子,我算知道你说的……那位过命的朋友是谁了。这些拓片交还给他,我死而无憾。”
“不要轻易说死,我们好好治疗,还是有希望的。”我用力回握了一下钱老的手,便向闷油瓶问道,“那么这些碑文……?”
“只要字迹清晰,都可以解读。”闷油瓶拿来纸笔,便开始迅速书写。他大部分时候都很安静,只有沙沙的笔记声,偶尔才会说一两句,谈到译注中的谬误。他们两人的外貌年龄至少差了两辈,钱老鸡皮鹤发,脸上带着笑意,不时点头称是,看起来竟像他才是聆听的学生。
我看着他们促膝对坐,不觉又有些恍惚,眼皮直往下沉。几次之后,我忍不住起身对闷油瓶说了句“我出去一会,你们先聊”,便走出了房间。
西泠印社也算是我熟悉的地头。我出门继续往上,拐进一个小树丛。这里的一株百年大树和我开店时所见几乎没什么两样,我扶着树干坐下,背往树上一靠,一下子就合上了眼皮。
我心里想着千万别睡太久,只打个小盹回复精力就好,没想到醒来一抬眼,已经是日薄西山,不禁就有点慌神。下坡时便特意抄了条近路,拨开杂草跳进了一个凉亭,刚刚站稳,就看到舅公也在,正抽着烟闷坐在那里,脚边丢着好几个烟头。
“你怎么还在?”我以为舅公早就已经回去了,没想到他不仅没走,竟好像还在等我们。
他扭头看了看我,也不惊讶我这样的出场方式,招了招手便让我过去坐在他身边。我心里忐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就看到他又抽了口烟,接着说了一句我意想不到的话。
“你们这一路回来,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什么不妥?”我皱起眉头。除了容易犯困外好像也没别的了,可这个要是说了,他会不会强行把我抓去睡觉?
舅公摇摇头,又抽了一口烟,才说道:“我们感觉,有人在调查你。”
五 齐羽 48
我心头一凛,睡意也消减了几分,“是什么人?”
“现在还不知道。老狗发现的,他已经在查。”舅公又吸了一口,手上那根算是到底了,便又取出一根点燃继续抽。
我看着他,感觉有点异样。小时候我和舅公见面不多,但是知道他一贯很看重修身立命,从来烟酒不沾——二叔那种闲散的生活态度,多半就是受他影响。这次穿越回来与他一路接触,也未见他碰过烟酒。可他现在抽得这么凶,全身透出来的焦虑,更是我最熟悉的情绪。
我曾常年处于这种状态,焦急、无力、疲惫、愤怒……看来事情并不像他说的那样简单,他们一定支撑得很辛苦。
隔了好一会,舅公才又道:“我现在能告诉你的只有一点,查你的可能不止一股势力。对方很谨慎,现在互相试探,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老狗正在反调查,所以目前还说不准。”
怪不得,我这才明白爷爷让潘子当司机的用意,因为他不确定会里的成员是不是可靠。
能选上潘子,说明爷爷看人确实很准,可查我的又是些什么人?
我很茫然。照理说我是纯空降过来的,别说身份证了,就连一个合乎逻辑的背景都没有,而且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谁会对我有兴趣?还是好几个势力?
他们是怎么注意到我的?
“那我现在能做什么?”
“远离和帮会有关的一切,特别是地下皇陵附近,你不要再过去了。”舅公说着摇了摇头,“这种事本来应该由老狗来说的,但我算是半个编外人,行事反而方便些。”
我沉默了。爷爷现在无人可用,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不光帮不上忙还要拖后腿。事情正到了紧急关头,这一口气要怎么续上去才好?
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舅公倒反过来安慰了我几句,“一切有老狗安排。现在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毕竟你还没暴露。放心,你是我们的底牌,没那么容易被人看穿。”
我苦笑了下,不知道怎么接口。确实就算有人怀疑我了,想要猜到身份也需要很多的想象力。不过这有多大差别呢,我又不是超人,那些遥远的未来能帮上什么忙?
大概是要传达的话都说完了,舅公把烟头灭掉,反问我说:“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外出避个风头,正好我也想带小哥出去一趟。”我必须去蛇沼寻找龙匣了,这是上长白山之前就打算做的,只是路上太匆忙,还没来得及和闷油瓶商量,现在反正也不能在杭州呆,正好顺水推舟。
舅公听罢点点头,又摇摇头,“要出门可以,但是我们没有任何人、任何装备给你用,只能你自己想办法。”
我心里一沉,舅公接着道:“就算去到巴乃,也最好能装成当地人。你们两个都是敏感人物,虽然那边我们已经排查过一遍,总比八卦田安全,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听到这句我有些莫名其妙,“巴乃?去那做什么?”
“钱老没跟你说?”舅公也很诧异,看了我一眼,但接着便理解般地叹了一口气,“他现在这个病,就是因为巴乃出了事急出来的。那湖里有很大的怪鱼。前些天,我们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手艺人被它咬伤,现在手算是废了,碑文挖掘工程也已经全面停止。最麻烦的是,那怪鱼像是给惹火了,天天在水底闹腾。这样下去,剩下的石碑非得给它毁了不可。”
我愣了愣,突然想起我03年那次去巴乃,在夜里也看到过湖底的巨大黑影。没想到那东西居然现在跑出来搅局,这下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倒霉到一块去了。
“也好,我去把它宰掉,你们就等着喝汤吧。”想起闷油瓶在泗州杀鱼的英姿,我倒不担心别的,可惜只好把蛇沼之行押后了。石碑需要抢救性挖掘,再不弄出来,那些碑文恐怕会永久消失。
舅公半眯着眼,摇了摇头,“你最好别打那鱼的主意。之前发生的事已经把寨子里的瑶民惊动了,现在龙王显灵的谣言到处飞,时不时还有人到湖边拜祭。你要是把他们的龙王杀死,别说动静太大,尸体也很难藏得住,到时候能不能活着出瑶寨都是问题。”
我“啧”了一声。民族问题是个不能碰的雷区,差点忘了那里有多敌视外人。03年尚且寸步难行,眼下肯定更加棘手。
现在想来,“湖底有龙王”恐怕也是圣湖传说的一个变种。在远古张家先祖一路自西往东的迁徙路线中,沿途留下了不少类似的文化痕迹。这种封闭而原始的群体崇拜将人们凝聚在一起,有效阻隔了外族的侵扰。信仰是最为根深蒂固的东西,即使时隔千年,仍有无形的力量在保护着张家的规则,难道这也是他们计算好的吗?
我望向坡下钱老的寓所,叹道:“那也没有办法,不然事情就功亏一篑了,也对不起钱老这么多年的研究。”
“你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舅公皱着眉感慨道,接着话锋一转,“但是,现在你身体的恢复状况还不适合水下作业,你……”
“我可以去。”接话的竟然是闷油瓶,我一抬头,正好看到他从坡上跳下来,也不知道听去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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