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观棋不语
我问到一半想起那问题有点敏感,犹豫了一下,不过他倒是干脆,“在前殿。”
他说的前殿就是我们去的第二个房间,也就是有刻字的地方。原来他上次居然都深入到这里了,搞不好那道虚掩的石门还是他打开的。
“这么说来,那只铃恐怕原本在族长密室里,泗州张起灵故意把钥匙锁在箱子里,就是为了不让任何人拿到它。可惜铃阵被毁,才被那群人偷了出来。但是这样一来,铃铛掉在这就不是意外了……难道他原本是不想让‘张起灵’传承下去的?他想毁掉的不仅是张家,还有‘张起灵’?那他又为什么要新修一个古楼,还把记录都搬过去?”
这全都是没有答案的问题,我们又沉默地向前走去,期间又遇到了一次震动。虽然我们正在往高处走,震感还是比之前的更加强烈,一路不停有沙子掉在我们头上。
和其它地道不同,这里落下来的沙子都呈现很鲜艳的红色,往上看,能看到裂缝里露出的土层也是红色,摸上去非常坚硬,像混凝土一般,看来是某种特殊的材料。仔细看,甚至还能看到里面埋着许多加固用的石条和金属条,像极了现在的钢筋。
看来这里的修建是以坚固为标准的,别说是洪水,就算发一场地震,也不见得就会被毁掉——也许他们早就知道泗州城会被水淹没,才会把最重要的密室修成这个样子?
既然有人能算到我和小哥会一起到张家古楼去,当然就该算得出泗州古城的命运,提前做好准备并不奇怪。不知道他们算没算出家族最终会毁于内乱,以及某个张起灵会被继任者杀死,不然怎么着也该有点措施吧?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激灵,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很可怕的猜想:会不会上一代的张起灵不肯传位给泗州张起灵,正是因为算出了他会毁灭张家?可他为什么会选择保护自己的家族?他不知道自己是被利用的吗?还是对家族的爱超过了对自由的渴求?他又有没有算出自己会阻止失败,反而被杀掉呢?
知道未来会往坏处发展,也知道自己无法阻止,还是要去阻止吗?
难道未来真的已经注定无法更改?
我叹了口气,暂时丢开了那些浪费时间的想法,又走了几步,地上终于出现了第一颗六角铜铃。它大概有龙眼大,表面鎏金,但金层已经斑驳,铃身被锈蚀成了蓝绿色的一大块,根本不可能再发出声音了。
顺着铃上连着的金丝,我立刻就找到了更多的铃,它们几乎都被人为砸碎了,有的还能看到尸蟞的残骸,乍一眼看过去,就像一地摔碎的鹌鹑蛋。
“还真是铃阵……”我又想起张家古楼密室里的场景,那无数排成螺旋形的石片,大概全都是从这里搬过去的吧。
闷油瓶对铃铛毫无兴趣,依然大步流星地朝前走,我们走进一个有圆盘的小房间,密室的门洞就直接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其实这里原本有两扇汉白玉门,不过已经碎成了几块躺在烂泥里,房内一览无余,面积果然和张家古楼的密室差不多。但和我想象的不同,里面并不完全是空的,还剩下了几个两尺来高的石桌子,都被人推倒在地,周围还散落着不少账本样的东西。
倒斗遇到纸,那是极倒霉的一件事,因为纸张最不耐久。我的心都沉到了谷底,走过去才发现这些本子竟然不是纸质的,而是一种非常坚韧的皮革制品,背面能看到蛇鳞样的花纹,虽然表面已经氧化发黑,却还能勉强看清上面写了许多字,可惜又是那种石片上的密码文,我一个都看不懂。
“小哥,你看看这写了什么?”
我挑了本保存得好的塞给闷油瓶,他也不推辞,翻了几页道:“这是族令的索引,都是数字。”
“那就是目录咯?”
也对,要管理那么多石片绝对是个麻烦得要死的事,如果没有目录,光是找记录都能把张起灵给累死。可是为什么目录会是蛇皮册子?他们把族令刻在石头上就是为了保存,这种蛇皮绝不可能比石头更耐久吧?
我看着册子上的文字,很快就发现了规律。毕竟数字只有十个,和文字的写法也不太一样,很容易就能看出哪些是数字哪些是文字。正如闷油瓶所说,数字占了90%以上,剩下的标题则短得可怜,我怀疑只是关键词之类的东西。
“怪了,他们怎么没把目录一起搬走?忘了么?”我边说边翻了翻册子,忽然看到了一个圈,后面还跟着一个奇怪的符号。
四 麒谕 22
符号是用朱砂墨一笔画成的,像一朵小红花跟在句子末尾,非常显眼。
“这是什么意思?”
闷油瓶看了眼,道:“这代表执行错误。”
我这才恍然。张家的族令很多都是些绵延多年的计划,与其说这是一个目录,还不如说它是一个对账本,专门用来检查那些计划是不是首尾如一。看来张家的运作其实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严密,不是所有计划都能得到完美的执行,需要有人不断检查和督促,而这大概也是张起灵的职责吧。怪不得这些本子被丢在这了,因为“对账”早已结束,它们也就没用了。
可是找个失忆严重的人当监督,真的没问题吗?
我心里直犯嘀咕,此时闷油瓶也拿了几本翻看。他看的方式很特别,只用一只手捧书,眼动得非常快,几乎是从上到下一个来回就算看完了一页,同时另一只手的手指快速翻飞,不断变换着手势。
“你在干什么?”我凑上前去,他没有理我,但手和眼根本没停,而且是越来越快,似乎已经进入了入定的状态。
我看了一会,突然明白过来了,他也在“对账”。
他的手势是掐算的一种,这种手艺现在几乎已经失传了,我只是在很小的时候,跟爷爷去找某个账房的时候见过。那人也是一位高人,从不用笔墨算盘来算数,只靠手指就可以做非常复杂的运算。据他所说,这相当于一种随身的筹算,需要自小配合心法口诀锻炼才能练成。
闷油瓶的神情十分专注,翻阅得也越来越快,从逐页浏览到一翻数页,几乎是在翻书而不是看书了,而他的动作也极其精准,看定了一个标记,几次手势变幻后便又翻了几页,立刻就能找到另一个红色标记的位置。
我看着他的动作,忽然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我看到的是他吗?还是几百年前和他有同一名字的人?他们这样诡秘的传承至今,会不会真的像活佛一样,连灵魂都是继承下来的?
如此这般地翻动,眼看着账本上的红色标记越来越多,而且越往后越密集,最后闷油瓶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我看到他停留的那一页,红色多到刺眼的地步,一眼看去简直是满页朱红,几乎没有空白的地方。
“看来到后面张家的问题已经很严重了。”我想了想,不禁叹了口气,“欺上瞒下,阳奉阴违,而且张起灵有失忆症,他们说不定还用了欺骗的手段。整个张家已经完全脱离了张起灵的掌控——泗州张起灵一定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个,才决定杀光族人的。”
闷油瓶合上本子,什么也没说。他的表情并不像平常那样平静,而是有几分悲戚,就像以前在长白山祭拜雪山时那样,是一种非常沉重而浑浊的情感。
理所当然吧。不仅仅被老九门背叛,也被族人背叛。他们确实太容易被欺骗,也确实太值得利用了。我完全无法想象张起灵们的悲剧命运究竟是从什么年代开始的——不,实际上在很久以前,张起灵在张家人眼中,至少在长老们眼中,就只是一个好用的道具而已了吧,否则就不会人为制造出失魂症和孟婆铃来控制他们了。
我还记得下来前老人对我们说的故事,他说他一直不理解泗州张起灵的做法,希望我们查明了告诉他。其实就算他不提要求,我也一定会告诉他真相的,因为这样恶心的事实绝不能被埋没,那些人根本就是死有余辜。
压下心中杂乱的想法,我上前拿走了闷油瓶手中的本子,“别看了,这些事就算现在重新查一遍,结果都不会改变。对他们的罪行,泗州张起灵已经做出了他的判断。”
我把本子随手放回桌面,扫了一眼堆在一起的最后几本册子。它们被压在最底层,接了湿气,已经变成了深褐色,软烂如泥,字迹更是难以辨认。我正想着要不要带出去技术处理一下,头一偏却发现在石桌底下还有一只小竹筒,大概一尺长,手腕粗细,表面黑乎乎的,非常不起眼。
我捡起竹筒,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猛然听到黑眼镜叫了一声,“喂,你们两个过来,这里有个暗格!”
我心里一跳,急忙把东西塞进背包,就几步冲了过去,闷油瓶比我更快,已经蹲在地上开始起石板了。那暗格藏在房间最深处的地板下,因为只露了一条缝,暂时看不出有多大。被黑眼镜撬松的那两块石板足有半尺多厚,而且接缝处有榫卯样的结构,互相咬合得非常紧,还抹了一层灰浆,就算踩上去恐怕也很难听出异常。
“我靠,你小子是有透视眼吧,这都能发现!”
黑眼镜歪着嘴笑了笑,摆手示意我们再等等,从包里又拿出了杀虫剂罐子,“看清楚点,这就是久经考验的倒斗主义战士。”
说着,他就把杀虫剂的喷嘴对着那些石板的缝隙喷了过去,这下我才注意到,沿着那几条石缝,竟然爬着不少白色的小虫,就是我们不久前遭遇过的那种,因为实在太小,数量也不多,看起来就像一些白灰似的。
怎么这里也有这种虫?难道下面又是白毛房间?
我心里有些犯嘀咕,好在那些虫瞬间就被毒死了,不像有什么威胁的样子,便帮着他俩搬石板。真下手了我才发现,这些鬼东西像七巧板似的,一块压一块,必须按顺序才能拆开。我们三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搞定它,下面立刻就露出了一个长宽高都在半米左右的方格。只可惜里面什么也没有,既没有白毛和尸体,也没看到藏起来的任何东西,只在一角有厚厚的一层灰,显然那里的石板密封被破坏了,外面的泥土漏了进来。
当然,这里多半曾经放着很重要的东西,只是和那些石片一样,被泗州张起灵运到巴乃古楼去了,或者那只铜铃原本就是藏在这里的?所以石板才会有缝隙,因为被人移动过?
可是那群人连桌子都推翻了,还会把这么麻烦的玩意重新安回去么?
还没等我意会过来,黑眼镜就地一躺,瘫在了地上,“唉——他大爷的——藏得这么严实,还以为有好东西呢,结果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虽然有点介意,但也实在看不出其他线索,便对黑眼镜招手,让他起来。他虽然照办了,却垮着脸说:“你这什么态度,我也是帮你们找蚂蟥哎。其实我刚才起就有个想法,看到这儿有暗格还以为中了呢……不行,这一定是天妒英才,上天考验我呢,我得再重新找找。”
我心想这叫什么天妒英才,这叫天生贱皮难自弃还差不多,正想开口损他,突然黑眼镜一下趴了下去。
我心说他还想打滚不成,但接着整个房间竟然都震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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