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聂】纵横杀
真可笑,任何对无关紧要人的注意,都是致命的。
足见轻点,树梢上早已空无一人。
屋内挖出来的大药池里,热腾腾的药液已经冷却大半,但交叠贴在池边的两个人丝毫没有寒意。霜色的白发披散下来,浸在褐色的药水中,混杂了几缕灰色的长发。
卫庄赤|裸精壮的背上布满陈旧的伤痕,有火烫有刀剑甚至还有勾爪穿骨锁人留下的凹凸疤痕。随着岁月流转,褐色赤红的的伤疤已经渐渐淡去,但肉芽初生的疼痛他从未遗忘。
此刻,伤痕遍布的肩背布满汗珠,高低起伏正是享受某种极致欢愉过后的余韵。
另一个人,则惨烈得多。
卫庄有多畅快,盖聂便承受了同样程度的痛苦。
他伤得比卫庄重,方才为了挣脱短暂交手耗尽了因为沉睡而刚刚恢复的内力,丹田空虚到疼痛,伤口如同万虫啃食,但这都不足以形容身体另外一处的疼痛。
他有许多困惑,但他开不了口。
卫庄的手,捂住了他鼻子以下的半张脸,不让他发出任何声音,将他的头按在药池的边沿上,他不得不仰着头,露出脆弱的颈项。
在一个散发着杀意的强悍对手面前暴露出最为柔软的颈项,这样毫无反抗之力的局面,在盖聂的认知里从未出现过。
他额上布满汗水,还未从绵长剧烈的疼痛中缓过气来。
卫庄轻轻笑着,目光盯着对方毫无防备的颈项,那上下颤抖的喉骨正在暴露对手逐渐崩溃的意志。他忍不住往前挺了一挺,低下头,在对方耳边问:“滋味如何?”说完,他故意松开了捂着盖聂嘴的手掌。
盖聂的嘴唇泛白,是严重失血的结果,也可能是剧烈疼痛的缘故。额头有汗珠凝聚成水滴,沿着他的额角滑落进灰白色的发鬓。不过几天而已,盖聂的头发又白了不少,透出灰败的颜色。
回应卫庄的,是略微急促的呼吸。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就是失败者的命运。”卫庄已经习惯了对方的沉默,他换了个地方,鼻尖在对方的脖子上游移。五天的时间,足够让所有的痕迹都消退下去。但,内心生成的恐惧,却是如影随形,一生一世。
卫庄对这个游戏目前的进展相当满意。
若无恐惧,方才交手之时,盖聂不会这么仓促出手,暴露了自己的弱点。这么多年了,第一次他只要等待盖聂自己犯错,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得胜了他!
“这就是弱者在强者面前,被安排宿命的滋味,师哥。”
他抬起身,松开扣住盖聂膝盖的另外一只手,用指尖在盖聂的脖子上划出一道浅色的痕迹:“现在,谁都能杀死你,师哥……只要在这里划开一道口子,血就会流出来。”
盖聂慢慢睁开眼睛,痛楚被他强行压制住,里面已经没有太多情绪暴露给面前的人。
卫庄嗤笑一下:“可惜我对杀死一个废物一样的人没有兴趣,现在的你,还不值得弄脏我的地方。”
这样冷漠的嘲讽,似乎并没有给对手带来多大的伤害。卫庄对这个师哥太了解,这种言语上的伤害对他来说,根本不必放在心上。就像天下人说他杀了燕丹杀了荆轲一样,他根本没有解释的念头。
大约是感到了某种程度的无趣,卫庄退开身体,也松开了扣住盖聂身体的手。
盖聂感到双腿尤其虚弱,稳住下滑的身体异常艰难,幸而他还有手,带着些许狼狈,他靠在池边平复呼吸。
卫庄闭上眼,机关城一战盖聂二战燕丹他也受了极重的内伤。药池对于功力浅薄者无异于化骨毒液,但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说,可以在最短时间里,修复外伤,有利筋骨续接。
他知道对面的盖聂睁开眼在看自己,但他一点也不想去应付他的问题。有时候他讨厌盖聂转身离去的无所谓,更讨厌他的明知故问。
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沉默是一种武器。
让自己不会显得,懦弱。
盖聂困惑的问题有许多,但晕眩和疼痛让他游离在清醒与茫然之间。眼前发生的事情几乎超出了他能承受的极限,他从少年时就一直努力做一个强者,许多年过去了,他也的确做到了只身出入秦宫或者天下任何地方,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受一点伤他并不在乎,很早以前他就明白,有一天,他会死。
但,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孱弱到任人摆布的地步。
卫庄做的事情,的确超出了他的预期。但就在刚才,他忽然明白了卫庄的意思。
弱者,没有资格诘问这世道的不公。
没有人愿意死去,但胜者不会向死去的人哀悼,胜利者只会焚烧失败者的家园,屠杀他的妻儿。
问卫庄为什么要这样做,仿佛已经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盖聂从来不问没有意义的问题,他强迫自己将思绪理顺。卫庄在那一天没有杀他,今日就也不会杀他。
他需要知道其他的事情,他必须知道的事情。
他睡了多久?墨家机关城怎么样了?端木姑娘还有天明又如何?
可他不敢问,有些话,说出之后后果无法预料。他有时候摸不准卫庄的脾气,就比如为什么杀他的人是卫庄,让他入药池的人还是卫庄一样。
最终,他选了一个或许不会激怒对方的问题:“这里是哪里?”
卫庄睁看眼睛,霜色染上了他的眼睫,岁月改变了这个人,贵族矜持的面容上沾染狠厉的睥睨,他的手早已沾满对手的鲜血。
“师哥,我以为你不在乎。”
盖聂偏头看向木屋围栏以外的天空:“我记得,机关城的花刚刚开过没多久。”可是如今,花早已败了。
卫庄轻笑一声:“现在已经没有机关城,没有墨家。”
盖聂转回头,双眼中的神采慢慢聚拢,正是他一贯平静执着的样子:“小庄,我没想到你会和李斯合作。”
“他还没有这个资格。”卫庄面上嘲讽的神色毫不掩饰:“不过是一笔交易。”
盖聂承认,有时候他的确痛恨这个师弟对旁人生死无所谓的态度,千万人的生死在卫庄看来,或许什么也不算。
“小庄,你对付墨家,到底为了什么?”
卫庄盯着他:“墨家死活,与我无关,我不过是为了一个十年前就该兑现的事情,师哥。”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内伤尚未完全恢复的不平静,或者里面还有一些不清不楚的愉悦。
盖聂沉默着,在他看来,这个代价着实太大,虽然那天他不曾坚持到最后,但是秦王的铁甲步兵已经攻入机关城,无数无辜墨家子弟殒命机关城。无论如何,这个耗费无数人力花了三百年才建成的世间乐土,已经不存在了。
“既然与墨家无关,你何必……”盖聂艰涩地开口,他知道自己问不出结果,因为答案他已经清楚。
“因为他们挡了我的路,师哥。”
卫庄难得欣赏一次盖聂的沉默,欣赏他的内疚与自责。他在很多年以前,就摈弃了这种无用的情绪。看来十年的时光,对于盖聂来说,并没有改变什么。
还是一样的迂腐,一样把自己看成救世主。
而他,终于在十年之后,让这个人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所以他们一定会失败。”
作者有话说:
元宵节番外
番外 元宵节应景
墨家机关城,白衣的剑客风尘仆仆终于赶到。他摘下斗笠,解开披风散去一路的寒气,面色温和:『天明。』
天明眼圈发红扑进盖聂怀里:『大叔,我以为你被卫庄那个大坏蛋给害死了!』
白衣剑客的身后的黑暗里走出一个白发黑衣的剑客,他身上陡然爆发杀气:『你可以再说一遍。』
少年顿时噎住,张良连忙打圆场:『今日是元宵节,想必盖先生与卫庄兄也是赶来同我们一起过节的吧。』
白衣剑客微笑。
黑衣白发的剑客冷笑:『你可以这样以为。』
天明憋嘴:『到底是还是不是,我怎么不明白啊。』
少羽摊手:『是不是,恐怕只有你大叔和三师公才能明白。』
白衣剑客插嘴道:『可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
天明:『大叔大叔,三师公说元宵节应该吃元宵才灯谜,咱们来扎花灯猜灯谜吧,不许三师公参加……』
黑衣白发的剑客冷冷道:『秦时哪来元宵节,再过几百年汉文帝才下令命名,赏灯要到东汉文帝的时候,你们穿越了,太出戏。』
天明把手里的花灯扔一边儿:『大叔,那咱们做元宵吃吧,芝麻馅儿的我最喜欢,甜甜的好好吃。』
黑衣白发的凶神继续说:『《齐民要术》里说张骞外国得胡麻,改名芝麻。你拍太早了,再等个七八百年再来拍吧亲。』
张良:什么东西画风不对啊……
天明脸绿而掀桌:『你特么说几百年后的事情你不出戏?』
卫庄悚然阴森一笑:『鬼谷弟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掐指一算就知道。』
天明握拳:『你什么意思!』
卫庄神棍一样的下评语:『所以你们会失败。』
天明:我忍不下去了!
白衣剑客无奈:『小庄,别欺负天明。』
卫庄睥睨:『我说在鬼谷看星星看月亮聊聊人生理想就好了,都是师哥非要来机关成过节。』
盖聂:忽然觉得有什么乱入……算了不明白就不要想了。
盖聂不忍天明失望,也不好责怪卫庄扫兴,只得望向张亮:『张先生,月色如许,既如此,不如手谈一局?』
张良正要说好,被卫庄一眼扫来顿时哽咽:『子房记得卫庄兄擅长此道,不如第一局由卫庄兄来,我在旁边教导子明子羽也好。』
于是……
『小庄,你败了。』
『师哥,现在不过是十八比十八平局,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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