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毛】最佳男主角
莫雨的手却在这时伸向了他,覆盖在他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然后便停在那里,掌心贴着他手背,不动了。
“嘘,要开始了。”
莫雨话音一落,眼前的大银幕亮了起来,流动的影像成为暗室里的焦点。水墨画的山川与河流间,一个倒骑水牛的牧童惬意地穿过田野,一滴墨自笔尖落下,收拢一切景象,再凝聚成一个个潇洒的墨色汉字——
长安电影制片厂出品。
光是这段片头动画,就能让人体会到年代特色的陈旧感,色调发黄,偶有抖动。
画面很快变化,转入实景,一座城市的风貌,从旧时光的泡沫里摇曳浮现。
像是有人启动了时光穿梭机,将时钟的指针飞快地往后拨,那指针越转越快,越转越快,最终只剩下残影,不知转了多少圈,指针戛然而止,铮然指向某个时间界点。
那是晨间惯有的市井景象,自行车的铃声叮铃叮铃,油条在油锅里发出滋啦一声响,称杆尾端一翘,称出两块豆腐,大大的平勺在钢锅里一舀,舀出一碗热腾腾的豆浆。
人群熙熙攘攘,人声嘈杂喧哗,视野向下移去,地面上有很多双脚正在行走,穿着各种各样的鞋子,皮鞋,帆布鞋,凉鞋,胶鞋,红的,蓝的,黑的,白的,崭新的,旧的,大人的,孩子的,男人的,女人的……
忽而,镜头一晃,卒然停在一双脏兮兮的赤脚上。
深红色的片名就在这时,出现在银幕的正中央——
《回家》
《回家》的最终公映版本,是96分钟。
96分钟,拿人的一生去衡量,实在太短了,一晃眼,它就过去了。
可放在眼下这个空间,在电影播放的时间里,又显得太过漫长,漫长到能听清秒钟走过的每一步,滴答、滴答、滴答……
莫雨的心思从头到尾就没放在电影上。
自打他从凌子虚手上得到这份珍贵的礼物,这部电影他已看过多次。再好看的电影,看得超过三次就该厌了,可莫雨不,他每看一次,都会有新的发现,想起更多细节。
所以他就算不看银幕,也很清楚放到哪里了。
可他也不能去看穆玄英。
一开始,在穆玄英神色有异之前,他还能肆无忌惮地去看他。因了他的视线指向太过明显,穆玄英还回视过他两次,对他报以微笑。
直到电影里那个阴沉的少年,带着一整天的疲惫回来,满脸无所谓地穿过那条脏乱的巷子,惊起电线上一排灰扑扑的麻雀。
天色黑了,巷子里路灯亮了,照不见的地方,更显得黑暗。
少年停在一扇门的门口。
门口蹲着一个小孩,比少年小的小孩。
小孩双手捧着碗,怯生生地抬起头。
两两相望,打了个照面。
霎时间,红尘陌里斜劈下一道白光,映得心头雪亮。
莫雨身侧一声措手不及的冷气倒吸,听着竟很像饮泣。
在他的眼角余光里,穆玄英的脸色唰地变了。
天知道,莫雨多想转过脸,一直盯着穆玄英看,看他的表情会暴露出来多少信息,看这段记忆对他能产生多大的冲击。
但他忍住了,在电影放完的余下时间里,他居然忍得住,不再去看一眼穆玄英。
从穆玄英脸变得煞白的那一刻起,莫雨便移开了视线,投放回银幕上。
他目光停留在电影,却把整颗心都放在身边这个人身上。
耳朵隔离开了电影里的声音,只注意听穆玄英的呼吸。时轻时重,有时会重重地抽一下鼻子,或者喉咙会往下吞咽。装冷饮的杯子就在手边,穆玄英却没再动过。吞下去的不是饮料,那又是什么?
感觉都倾注在交叠的手上,在他掌心之下,那只手温热柔顺,任他贴着。时而,穆玄英的手会颤颤发抖,那抖的方式也令人怜惜,像是已经尽力去克制了,却还是忍不住。
银幕里一声巨响,少年死命地挣脱开绑住他的绳子,窗玻璃哗然碎裂,他手腕上的伤口触目惊心,他奔出门外,抱起湿淋淋的幼小身体。
莫雨的手覆住的那只手,已然攥成个拳头,突起的指节抵在他掌纹里。
忽然之间,他奇异地感知到了穆玄英此时的所有情感,仿如心意相通。
不甘,愤怒,悲伤,追忆,渴求……此间每一种,如果放任其膨胀扩大,都能将人没顶其中。
莫雨有了动作,他的拇指在往穆玄英紧扣的拳头里钻,在虎口处耐心地掰揉、轻拂,像是在扣一扇门。
在连续的安抚之下,那扇门选择信任他,为他打开了。穆玄英松放了手指,让他的指节闯入,莫雨手探进去,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贴合掌心,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电流在来回传递。
银幕上的少年正半搂着病中的小孩,一口一口地喂他喝橘子罐头里的糖水。
手心早就出了汗,湿热发闷,连带得额头也发热,背上也出汗,却依然交握着,谁也不打算放,像在跟哪个人赌气,谁先松开手就输了。
巨大的银幕之上,光影摇动,人声切切,拍电影的人是造梦人,电影是一场可予人沉醉其间的梦。
对普通观众来说,从在影院里坐下,放映开始时便一同做梦,等影片终结,再一道醒来。
这里却是一个特殊的场合,播放着一部特别的电影,为两个特别的观众。
这场梦,不敢贸然做,更不敢轻易醒。
场次更迭,时光掠影,于现实和虚幻之间架起一座足以横跨银河的桥梁,于过去与现在之间编织出一张彼此串联的网络,勾结,扣环,揭露,解谜。
这本是一部基调沉重的电影,残酷,压抑,不给出路,不留生机。
酒瓶在大人的头顶碎裂,少年的表情却仿佛他才是被砸破了脑袋的那个人。
紧接着,是急匆匆地逃亡,明知无路可逃。
选择做错了,时机错过了,从此分道扬镳。
命运要以痛吻你,钦赐你离别苦酒,你又能怎样?
我很清楚,这不过是一场电影,剧情理应纯属虚构,不与现实吻合。
莫雨心里想着,看着银幕上那张定格的面孔,很难想象,十五年前的自己,会是这副模样。
——所以人生的意义,就是不断地遗忘?
——那不会,问题是很难确定,到底哪些事情,哪些人,是对我最重要的。甚至有些事的意义,要到很久以后才会明白,原来是这些契机,造就了今天的我。
就像他安慰穆玄英时说的那样,不小心忘记了,也不用耿耿于怀。
只要找到了源头,从前至今,历历过往,皆是有迹可循。
电影结束了。
放映厅里再度点亮灯光,照见曾潜伏、酝酿、蒸腾在暗室中的一切。
也照见了不知何时,已是十指交扣的两只手。
莫雨想,现在我可以看看他了吧,这样想着,他转过了脸,看见穆玄英的侧颜。
穆玄英还愣愣地望着已然变灰的银幕,面颊上似有水光。
果然是哭了……
还好没跟我赌,不然又得输我一次。
莫雨探过身去,唇对着他的耳朵,叫了声:“毛毛。”
有一段时间没开口说话了,再度出声,暗哑又不自然,却惊得穆玄英浑身一个激灵,手上不由用起力道,狠狠地攥握了下他的手。
莫雨手指都像要被他掰断了,一咬牙,反握回去,以力对抗力,趋向平衡。
穆玄英被他这样紧握着,渐渐的,似是从梦魇里逃出生天,连喘了几大口气,这才缓缓转过脸,朝向莫雨。
正面相对,莫雨看清楚他的样子,一下子被揪紧了心。
他眼眶发红,鼻头也是红的,下唇上有咬出来的齿印,面色恍惚,瞳仁失神,好似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一时回不了神。渐渐的,他视线聚焦,看清了莫雨,脸色又是一变。
莫雨还是头一遭被他用这样的眼神注视,那双眼里写着不敢置信,也写着原来如此。
穆玄英眼都不带眨地盯着他看,像是第一次认识他,要看得能有多仔细就有多仔细,才好牢牢记住,刻印下来。
莫雨不是没想过,给穆玄英看《回家》,会让他想起一些事,也会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往前再推一步。
可穆玄英的反应,着实比他设想中的还要大得多。何止是推一步,简直是往前推了一百步,一千步,都快把穆玄英推到他怀里来了。
莫雨不敢妄动,只是盯得久了,眼难免发酸,不禁眨了下眼。
穆玄英也眨了下眼,一眨,滚下一颗泪珠。
他随着落泪垂下眼,看到交握的两只手,看着看着,他移动手腕,向外抽出自己的手。
莫雨虽舍不得放,也只能不动声色地放松力道,让他的手离开。
握合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皮肤像涂上了胶,没那么容易解开,即便是一点一点地终于拆解开来,也有股依依不舍、藕断丝连的味道。
穆玄英别过脸,用手背抹了把脸,揉了揉鼻头,再转过头来看莫雨。
他眼角依然红红的,眼里依旧带着水光,只是眸光熠熠然,不再黯然失魂。
眼亮的人,通常内心也敞亮。
莫雨迎着他的目光,决定先一步开口。
“穆老师,你看,你8岁就出道了,跟很多人比都是前辈了,还怕演不好戏么?”
听见他的话,穆玄英唇角一翘,笑了起来。
莫雨刚见过他哭,此时见他笑,冷不丁被拨动了心弦,砰然一声,回落的弦发出余波震荡,长久不息。
他心绪浮动,起了更多贪念,眉宇一扬,对着穆玄英道:“你就不打算,喊我一声小雨哥哥吗?”
穆玄英闻言,耸起眉心,斜了他一眼,身往旁靠,贴向沙发扶手,能离他多远离多远。
意思十分明显,不喊,想都别想。
莫雨扬起下巴,有意用眼角瞥他,两个人较着劲,看彼此的目光像是在衡量和挑衅,却因嘴角的笑意,又诚实地带出亲密无间的气氛。
山不肯来就我,我去抱抱山,不也一样?
莫雨正要抬手去搂过他肩膀,却见穆玄英身影一晃,整个人往他怀里扑过来。
莫雨堪堪接住,手臂环抱他腰,尚未能好好感受下这种蓬然的惊喜,穆玄英双手已搂住他脖子,耳贴在他肩膀,脸凑在他颈肩。
穆玄英说话的语气似是欣喜无限,亦是感怀万分:“怎么会,居然是你啊……我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