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美学泥石流
贾政的脸色已经绿了。
清客们脸色也一个两个尴尬起来了。有些已经隐约记起来这位是何许人也的,恨不得立时化光消散。
直觉告诉他们,继续呆在这里有性命之忧,前方有高尬场合。
谁不知道啊,老荣国公病逝前上了道折子,按理念在荣国府过去的情分上,圣人又是个仁厚的,是完全可以让三世而降等的国公爵位加封一代的。
可老国公却只用这个默认的恩赏,换了他“自幼好读书手不释卷”的幼子贾政荫蔽取得一个工部主事之位。
这是宝和二年的事,这么多年了,这位荣国府目前最有出息的实权派,升了半级——去年升的员外郎。
而刚刚被他们各种瞧不起叹息的展秋呢。
人家是自请降等一意孤行要去兵部的。
也任主事。
“林、林少爷……”
见好就收是什么?林少爷不知道的。他只当做没听见清客的小声劝阻,声音朗朗,一段话硬是被他道出了抑扬顿挫:
“宝和十年,先生冒天下之大不韪上书请求派兵重启对西疆的提防侦察,莫因将将联姻而全心信赖,不纳。不出半月,西疆叩关。”
“先生以临时领任的侍郎身份,在半个月内组织好了粮线,上书《西疆败因十论》列举西疆此战必败之果,此后果不其然一一言中,之后与圣人君臣相得,朝堂上下一心,成功令西疆分崩离析为我□□巩固下武功之百代基业,那是,先生年且不满三十,正是宝和十四年,已官拜兵部尚书,官居一品。”
“早前便听闻政公在工部认真治学,两耳不闻窗外事……湛阳十分理解。”
“那不知道我这般说,可曾帮政公回忆起些什么?那之后我家先生任户部尚书两年内的种种辛劳,想来也不必湛阳再多加赘述了吧。”
是的了,这就是林湛阳报复起来的手法。
要么不杠,杠上了就杠个痛。
打人不打脸怎么记得疼?
处刑不公开怎么知道丢脸?
“……”
“咳,自然,展大人的功绩注定名垂青史,我等承受展大人恩泽雨露,片刻不敢忘。”一名文士道。
“也不必如此,先生说过,他不过是量力而为,在其位则谋其政,但凡心智功能健全之人,皆能做到他的地步。”
又一刀。
“先生对我是的确纵容溺爱的,总说我是个沉香木的脑袋,丢进水里都能直接沉到底,本也就指望不上能出将入相……勉强别堕了兄长祖上累世基业便已是万幸了。因此也不求我对四书五经有多深的理解,能倒背如流就足够应付了。”
倒、背、如、流。
刚刚谁说的……自己只看了一遍来着?
言下之意你他妈过目不忘?
“先生说过,读书旨在知廉耻,明礼仪,明是非,分黑白……莫以为天便是头顶最高,地便是脚下最厚,与苍茫天地相比,人的渺小简直不堪论……所以勒令我切莫出去说自己懂了什么,读过一边岂能算懂?政公说的对,的确只是囫囵而已。”
“先生还说,人生百代而传承,今人比古人聪敏方是宇宙更迭之伦常,切不能牵强附会攀附典籍。”
三连击,刚刚一口一个《论语》、孔圣的贾政:“你……”
“我是个疲懒的性子,见着四书五经便头疼,先生见了之后便不再拘着我非要看书了。他说勉强没有结果,不如激励我将书记在心里……他还说这世上手不释卷的人太多,将书读到心里去的人却凤毛麟角。”
手不释卷。
这已经,不是补刀了。
是收尸。
他眼前发黑,嘴唇颤抖却不知该说何以辩驳——只恨自己为何没有当即气晕过去!
可是,政公,不愧是真正的勇士,特别禁得起风雨得打磨。
常年病假在家保养的身体,果然倍儿康健。
“政公的好意我都心领,不过如您所见,湛阳运气好脱身在姑苏林家,我父母双亲早亡,血亲缘分寡淡,幼时为邻里乡野视作孤鬼幽魂,避之不及,索性屡次得贵人相助,后又机缘巧合被兄长认作嗣子,收拾了一顿才算是能见人了……饶是如此,性子孤僻乖戾却定型了,兄长与先生也说过我许多回,想来是不适合入贵府族学被点拨的。”
呵呵,你这般嚣狂还惦记着这事?想得美!
然而,如果不是牵扯到展秋,林湛阳怎么会提起这个:“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先生在我心中亦师亦父,先生虽已远游,但我却不敢轻易拜师求学,只恐他知道了,转头特地跑回来叱骂我堕了他的名头。”
“湛阳性子毛躁,言语多有冲动,只是事关先生,湛阳被误会惯了无所谓,先生确是神仙般的人物……师教尊严,丝毫不敢怠慢。政公与诸位先生都是‘知书达理’之人,想来完全能理解湛阳这份恳切之心。”
“……”
“……”
空气突然安静,安静到针落可闻。
林湛阳说完之后就贾政温和一笑,宛如方才那个言辞怼天怼地的人根本不是自己一样……笑得春暖花开枫舞樱飞。
他是完全能享受这份诡秘的安静的,但对其他人而言,就是坐如针毡要窒息了。
好在,父亲有难儿子救场,宝二爷就在这时候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家,说好的黛玉怼,遇到政公不知道怎么的戳爆我脑子变成……阳阳怼了
看在都是林怼怼的份上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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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了个小语言毛病,不是伪更啊!
第八十一章 冷场
贾政往前一想到他这个不成器的混世魔王儿子, 就会叹气。
按理来讲,贾宝玉天资也非没有,小小年纪说出来的话便已经有些灵慧, 可却丝毫不知珍惜。天生的淫心浪骨,人家说三岁看老, 他是周岁定终身,抓周抓了胭脂水粉, 如今都快懂事了还整天厮混在内帏。整日里就知道逗猫戏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读到现在一本《诗》也没学完!偏偏那孽障整日躲在老母与祖母身后,他又公务繁忙, 竟一直不能抽出手来好好管教一番。
贾政那个气啊,气得恨不得把这玷污祖宗的东西塞上那块玉打包丢回他娘胎里去重来, 见了他就没好气。
但那都是平时, 就算知道只是意外,这会儿政老爷在听到通传的时候还是如同重见曙光般的欣慰。
到底是父子连心,没白养这祸胎。
于是贾宝玉战战兢兢进门来请安的时候,迎接他的便是贾政难得嘴角含笑的模样。往日里会把他晾在旁边,忐忑不安个至少半盏茶的,这回一进来就主动问他了:“你这会儿过来是做什么?”
贾政自认为这话问得已然温和了,却不知道他方才对上林湛阳被怼得面色紫胀、眉宇阴郁, 这一边咬紧牙关一边挤出来的一丝笑意,哪有半点温和,分明是笑里藏刀狰狞非常!
贾宝玉当即就在心里哎呦一下, 坏了,肯定是又不知道哪里惹了父亲嫌。他哪里见过贾政这般模样,腿一软,麻溜地跪了下来,声音抖抖索索:
“宝、宝玉请老爷安。”
往日贾宝玉说什么都是错,跪下来勉强能显出敬重。可今日见了却让贾政皱了眉,宝玉这举止也太畏缩了些,他又没做什么,怎么就怕成这样了?
难道是这小子做贼心虚?
按贾政的性子直接也就要逼问了,然而林湛阳就在旁边好整以暇的瞅着,老让儿子这么跪着……他觉得这画面太刺眼,好像他儿子比这无礼莽撞的家伙低了分似的,哼了一声便让宝玉起来,低声呵斥道:“请安便是请安,身为男子汉大丈夫,这膝盖里头没装骨头还是怎的,一点担当都没有!”
“是、是。”贾宝玉如蒙大赦站了起来,一抬头正好对上正观察他的林湛阳。
看见林湛阳脸的那一刻,贾宝玉就脑袋懵了,头也昏了,竟也忘了自个儿是在他父亲的书房里:“这位美人哥哥是从哪里来的?如何人家能生出这样钟灵的标志人来?”
“……”遣词造句是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不过这里头的意思好像是在夸自己?
林湛阳眨眨眼,一点不好意思地颔首受了下来:“这想来便是政公家的宝玉公子了,你也长得秀质不凡。”
贾宝玉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脸上哄得一下涨红了,喜不自胜地直接凑过去,亲亲切切地要拉手与林湛阳做朋友。
你夸我好看可以,这本来就是事实。
不过拉拉扯扯……林湛阳的好脾气里不包括跟陌生人亲近这一条。他矜持且敏捷地让了过去。
贾宝玉被躲过了也恍然不察,继续眨着无辜的大眼睛,柔声问着这位他新认识的美人哥哥,整个人的周身都冒起粉红色的泡泡。
“哥哥名唤为何?”
“林湛阳。”
“姓林?啊,哥哥莫不是姑父家的来客?我说是怎样的人家才能养出哥哥这样神仙似的人物呢!原来都是自家人,一会儿我便带哥哥去拜访家中的姐姐妹妹,见着新朋友,大家指不定如何欢喜呢。”
“这也不必了,我已然去拜见过史老太君并二位太太。恐怕宝公子误会,我虽出身林家,却与敏嫂嫂并无亲缘关系,不敢高攀。”
“什么高攀不高攀的,哥哥这般人物,也在意那些经营市侩之物么?要我说,这世间男儿满是污浊,哥哥来此方觉蓬荜生辉才是。”
“够了!”贾政脸色数度变换,终于听不下去了。
他收回前言,什么救场啊父子连心啊,都是瞎扯淡。贾宝玉果然还是上天派下来,专门要气死他的吧!对着这么个泥腿子一口一个神仙人物,也不看看自己在什么地方就敢放肆!
贾宝玉吓了一跳,浑身一抖,慌乱想起自己的处境,顿时垮下脸来。
他真是中了邪了,神人误我,神人误我呀!
但能见到林哥哥的神人风姿,他便是当即死了也不枉。贾宝玉想着,他往日只觉得女儿家是水做的骨肉,男人便是泥做的蠹虫,男子浊臭,唯独女儿清澄,然而前日见了那乖巧温柔的秦钟,现下又见了林家哥哥……原是他自己坐井观天,不晓得天高地厚了呢。
这么想着贾宝玉痴态又犯了,贾政在这头犹自光火:“你这孽障,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诸位先生皆在呢,你便将你那套歪门邪说拿出来到处散扬,没有半分羞耻之心!”
“我、我真是要被你气死了!”
“骨肉色相,皆是虚妄,你终日便沉溺于此小道,不求上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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