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性死亡
在座诸位除了程明雀和陈彦这对上京寻爹的励志型选手,其余基本都是温室里长大的少爷,所以董天天这话说的没什么大问题,顶多,就是难听了点。
难听得印桐都皱了下眉。
“你这话说的就没意思了。”励志代表陈彦先生微笑着打断了他的嘲讽,“你就不怕你的发言又勾动了哪位小朋友的回忆?”
董天天也跟着笑:“陈医生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我这是给小印先生提供分析线索、建立社会画像呢。小学部那帮豆丁的宿舍楼基本是围着校医院的那一圈,能跑到咱们楼里,还没事逛逛咱们教学楼的,十个有九个都是高中部这帮中二病的弟弟妹妹。”
“咱学校当年的‘种子计划’多恶心人啊,一个孩子按人头算钱,只要他没被药剂弄死,就能换取他爸妈的贫困补助。在这个小崽子明显生存率极低的社会里,一个家庭——一个困难家庭里舍大取小的概率有多少?陈医生智商这么高,一定不用我来计算了。”
董天天笑着问了这么一句,却又不好奇答案,接着说道:“所以这个小朋友,一定对他的家庭具有什么重要意义。能将这么重要的宝贝送进这所吃人的学校里,估计这家里也没什么人了。”
陈彦摇头:“可这位不一定是穷人家的孩子,你因为学校离废都近就强行拼凑大概率,是不是有点偏颇。”
“可在我们入学的时候,中央城的倒霉鬼就我们几个。”
董天天的话还没说完,印桐的声音就跟他无缝衔接上了。他收了笔记本拍了拍手,试图将两人的注意吸引过来,唇角虽然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言语间却怎么都不像是开心的意思。
“所以这位也不一定和我们同时入学。我刚才似乎说过,我在博闻楼的走廊里遇见她的时候,她在墙上的大合照上写了一个时间,那个时间位于三年前。”他的话说到一半就被身旁递来的水打断了,握着水瓶的那只手指骨节分明,稳稳地端着瓶身的下半部分,竟无端显现出了一股不屈不挠的气势。
印桐顺着那片白皙手背向上看,对上安祈那双烟灰色的眸子,沉默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就着对方的手抿了口水,再说话时语气就缓和了不少:“我不建议你们此刻再根据这位小朋友的身份深究下去,陈先生要是有时间,也麻烦回忆一下您刚才在第一个副本里经历的故事,顺便将您的游戏辅助面板调出来,和我们核对一下具体信息。”
“我们现在是统一战线的不是吗?”
他用一个和陈彦如出一辙的微笑为这段发言做了总结。
董天天被他接连几句怼得撇了撇嘴,心下不大爽快,却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陈彦也算不上好战分子,只要有人拉架了,他向来都顺着台阶往下溜的。只有程明雀支吾了半晌蓦地冒出一句:“我们好像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他偷瞄了一眼陈彦,又将视线挪回印桐身上,一头雾水地抓了把头发,嘟囔道:“印老大,我们过来这么晚其实是有原因的。箱庭online这游戏设置里进副本和出副本的位置好像是不变的,所以我和陈哥出副本的时候,差点被一楼大厅的姜饼人摁在地上摩擦。”
“因为进副本之前,我和陈哥其实不在宿舍。”
“我们在一楼,那间正对着黑板的观察室里。”
第116章 清晨
如果让程明雀回忆一下他昨天中午干了什么,他其实是回忆不起来的。
不是因为记忆力减退之类的生理因素,也不存在副本副作用之类的特殊debuff,更和“游戏经历太可怕,所以失去了进入副本前的记忆”,这种莫名奇妙的狗血设定无关,纯粹是因为发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他一时半会还没理清楚顺序。
这事要从昨天早上说起,准确的说,要从昨天程明雀被噩梦惊醒的那个瞬间说起。
昨天清晨,6:23。
因为游荡在走廊里的姜饼人而不得不借住335宿舍的程明雀翻了个身,平躺在两张单人床的交界处,皱着眉支吾了半晌,难耐地从梦中苏醒。他被稀薄的晨光赶走了睡意,睁开眼睛无意识地仰望着天花板上龟裂的墙皮,在长达10秒的静默中找回了自己的记忆,眯着眼睛神情恍惚地坐了起来。
他还没回过神,只是堪堪想起自己正坐在印桐和安祈的宿舍里,意识还留恋着清醒前的梦境,看什么都自带一层白蒙蒙的滤镜。宿舍的一位主人还蜷在被子里睡得昏天黑地,恨不得连头发丝都藏进柔软的棉絮。另一位倒是早早就起了床,此刻正坐在床尾的地方翻着什么东西。
程明雀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捧着被子坐了半晌,看着安祈翻了页纸过去,才意识到他在看是一本厚实的日记。
不是程明雀眼神不好,委实是安祈的表情太过严肃。他戴着副眼镜,垂眸默不作声地翻查着,间或用手中的钢笔随手写下什么批注,看上去哪像在写日记,分明是在签署什么红头文件。然而签文件实在没有坐床上签的,安祈这姿势怎么都摆在书桌前,而不是塞在床尾那个可怜兮兮的小角落里,和印桐保持着同一水平线。
程明雀眨眨眼睛,抱着被子看向身边的另一位主人。
印桐睡得正熟,裹在雪白的被褥里就像一只圆滚的蚕茧,浮在被面上的呆毛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偶尔抖一抖,避开朝阳就滚进床的最里面。安祈一边翻着手中的笔记本一边帮他掖被角,迎着他的动作将他翻身时露出来的脚踝裹回去,动作熟稔态度平和,硬是将程明雀舌尖上那句“你怎么坐在这里”塞回了喉咙里。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天还没大亮,程明雀却觉得自己吃饱了,还忍不住想打个嗝。
单身狗真是没人权。
他瘪着嘴爬起来,迎着安祈疑惑的目光向门口抬了抬下巴,而后交替摆弄着食指和中指,比划出了一个行走的小人。
——他试图表达出:“我去对面串个门”的含义,然而肢体动作实在不怎么协调,摆弄了三遍,才瞧见安祈点头表示“明白了”。
好在结果是成功的。
程明雀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小心翼翼地裹上椅背上搭着的外套,连走路的步子都放轻了,一边和安祈做着“再见”的口型,一边踮着脚慢动作旋转着门把。
安祈也没愣在床上。他在程明雀下床的一瞬间就合了书跟上去,动作随意得就像主人家送客,却在程明雀开门的一瞬间,单手摁下他的头,抡着椅子砸歪了门口的不速之客。
椅子腿和门框撞击的的瞬间,宛若微波炉热鸡蛋般爆发了一阵巨响。
清晨6:26,印桐在轰鸣声中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他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撩开被子向发出声音的玄关看去,箱庭online变态的小怪兽们在某种程度上极大地训练了他的随机应变能力,以至于他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完美地实施了摸刀下床穿衣服的一系列工作。
他几乎被吓得激起了一身冷汗,站在地上的时候腿肚子还在打颤。然而下了床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帮不上忙,门口的同居人和临时借住的小朋友已经贯彻落实了晨练的方针,一个掰胳膊一个抡椅子,手法娴熟配合默契,一看就在学校犄角旮旯的小巷子里征战了许多年。
印桐扶着额头,收了美工刀的刀刃,长吁一口气,倚在门口无奈地看着走廊里的两个战争贩子翻天覆地。
程明雀板着丧尸的脑袋,一个过肩摔就将对方灌在了地板上。安祈趁机用椅子砸碎了走廊消防栓箱的玻璃门,换了把消防斧,转身剁掉了丧尸的脑袋。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印桐靠着门框,看着那颗血淋淋的不规则球体滚出去在光洁的墙角盖了个戳,一对铜铃大的眼睛上翻着,大张的口舌间还能看见涎液和血水的混合物,再抬头对上程明雀委屈巴巴的脸,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表情。
“印老大我错了,”程明雀说,“我又打扰到你睡觉了。”
他瘫着张脸顺着程明雀满是污血的身影向后看去,对面338的门开了,董天天在门缝里挑了下眉,犹豫了大概有三五秒的时间,拎着门后的消防斧就加入了晨练的小分队。
这场因为一个丧尸“大叔”引发的运动持续了大约两个小时,期间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仿佛大家都约定俗成地忘记深究这些不人不鬼的东西到底为什么会生生不息。他们放弃了思考,不愿意思考也不能思考,有些东西只有旁观才是安全的,一旦深究了,就容易陷入泥沼。
程明雀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不自觉地想起这个早上,也许不仅仅是因为开门那个瞬间他受到了太大的惊吓,而是因为很多事情,很多细节,其实早在无声无息中埋下了伏笔。
比如印桐没来得及和他们分析的死者信息,比如这个早上安祈对消防栓箱的自动修复毫无反应,比如小团体里的每个人都“认真”地将自己经历的一切当成了“游戏”,他们不可能认真对待这些东西的,程明雀想,如果他们“承认”眼前的一切具有生命,就相当于“承认”自己在犯罪一样。
就相当于承认自己杀人了一样。
这些游荡在走廊里的怪物真的是NPC吗?它们会不会也是玩家呢?它们庞大的躯壳里会不会锁着一个颤抖的灵魂,那些灵魂会不会正尖叫着哭泣着,在斧刃下咬牙切齿地喊着我们的名字?
没有人去想,也没有人敢想。
人类的自我保护机制永远是强大的。被家暴的妇女会说服自己:“我深爱着这个犯罪的男人”,被盗窃的老人会说服自己:“我只是被他身上的味道迷惑了”,考试失利的学生会说服自己:“这回的试卷出的太难了”,人们总是擅长说服自己的,仿佛不这么做,心理防线就会全然崩溃。
人们总擅长说服自己。
就像在这个清晨的8:30,程明雀站在弥漫着血腥和肉块的走廊里,看着那个伫立在不远处的男人,心里默念了半晌,才鼓起勇气凑过去。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刚睁开眼睛的时候想了什么,也记不清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房间。可是他这么做了,他的肢体永远比头脑先一步作出决定,就像是乐于这么做,或者已经习惯了这种距离。
习惯是一件很难戒掉的毒【品。
他看着陈彦的指缝间露出了一点镀金的光晕,似是将什么东西塞进了上衣的口袋里。他蹦蹦跳跳地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凑到对方面前,仰着头,尽量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
“那是什么?”程明雀问。
陈彦低头看向他,沉默了半晌,垂眸道:“一个熟人的东西。”
“朋友?”
“不是。”陈彦这次回答的很快,表情依旧不怎么轻松,否认后就立刻偏开视线抿紧了唇,显然是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
程明雀瞧着打探不出信息,索性眨眨眼睛换了个话题。他一边问着:“我们接下来做什么?”一边蹭着鞋底的血迹,等待陈彦回答的这段时间完全没闲着,就像妄图将自己从血泊里摘干净。
然而一声清晰的腹鸣打断了他的动作,程明雀有些尴尬地僵在原地,踌躇半晌后,才仰头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睛。
“我们能去楼下找点吃的吗?”他怯生生地询问,“我好像、似乎、可能、有点饿了。”
……
335宿舍里,程明雀在众人谴责的目光下耷拉着脑袋,“嗷呜”一声抱住了头。
“别看我了,吃喝拉撒人之常情,我就是提议的时间点不太对,但饥饿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啊。”
印桐无声地微笑了一下,向陈彦致以了同情的目光。董天天毫不留情地翻了个白眼,靠在椅背上睨着身后书桌上蜷成一团的程明雀,嗤笑道:“然后你们就下楼了?在没有任何人陪同的状况下,大摇大摆地下楼去小卖部买吃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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