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性死亡
傍晚收到的信被他随意丢在台灯下,此刻正蜷缩在床头柜的一角,耷拉着半边身子摇摇欲坠。
印桐缓了半晌,撑着身体坐起来,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取下了床头柜上的信件。
……
【10月11日,晴】
在我的小英雄光荣负伤后,所有针对我的“暴力行为”都消失了。
它们伴随着那个黎明的露水,一起消散在了炙热的阳光下。无论是孤立也好,恶作剧般的折磨也罢,自我转学以来一个多月的煎熬,就这么走到了终点。
就这么戛然而止了。
我甚至不知道一切是因为什么才开始的。
也许温禾说得对,这世上总有人生来邪恶,他们的残忍是没有缘由的,欺凌是理所应当的,实施暴力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尊重对他们来说比杀人放火都难。
可是我就活该被欺负吗?我应该怎么做呢?我以暴制暴的行为是正确的吗?
没有答案。
在我找到答案之前,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我甚至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然而我无法停下,我必须继续往前走。指导员说得对,人生的路还有很远很长,我要是一直站在原地,就永远都得不到答案。
我想知道这个学校里发生了什么。
我必须活下去,我不甘心。
值得庆幸的是,这世间并非所有事情都荒谬得令人绝望。三次阶段性治疗结束后医疗舱很好地治愈了指导员身上的伤,尽管他离活蹦乱跳还有不小的距离,但回归日常的学习生活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他像是被闷久了,开了笼子就恨不得立刻直冲云霄,班级里的同学们对他的回归报以热烈的欢迎,铺天盖地的粉笔灰埋得他洗了三个小时的澡。
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他的样子看上去委屈极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而后遭到了一阵残暴的挠痒痒惩罚。他从床边跳上来骑在我腰上,压着我的肩膀奸笑着伸出了魔爪,含着笑的眸子在极近的距离里清澈宛如阳光下的糖水,我一边躲着他的搔弄一边伸手去摸他的睫羽,那对忽闪的薄翼就像两把小刷子,轻颤着戏弄着我的手掌心。
他突然笑了,而后扑上来抱住了我。
他的头发还沾着湿漉漉的水汽,柠檬薄荷的洗发露散发着干净的香气。我仰躺在床上枕着他的肩膀看着天花板,突然后悔为什么要嫌照明灯太刺眼,只点亮了床头那一盏暖黄色的小灯。
以至于气氛太暧昧,连他的呼吸都烫得我耳廓微热。
“你已经很厉害了,”我听到他说,“我刚转学过来的时候话都不敢多说,你居然还有勇气把教室玩成斗兽场。”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像个小动物似的轻笑着蹭了蹭我的肩窝,他又小声地夸了我一遍,而后环着我的腰轻声问道:“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我收紧了拥抱他的手。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内心里翻涌的委屈和酸涩难以明说,我听到他的心跳发出缓慢的节拍,就好像我已经将他整个人囚进了我的心窝。
于是我点了点头,在心里回道。
好。
只要你不会离开我,什么都好。
然而现实并非我所承诺的那般简单。
我的处境依旧停留在尴尬边缘,好在如今的群体生活已经不再是我生存的重心,只要指导员还在我身边,我就可以无视所有的排挤和孤立。
我偶尔还会想起自己关于“虚拟”和“现实”的设想,偶尔还会猜测校园背后所谓的“隐藏势力”,我就像个普通的高中生一样总是脑洞大开,可惜的是,我再也没有成为英雄的想法。
我偶尔会梦见父亲,我已经不再那么排斥他了,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尽管他并不爱我。
英雄总有令人传颂的地方不是吗?并没有法律规定他们一定要完美无瑕。
然而我注定是个苟且偷生的小人。
我时常想起这一切开始的原因,想起自己为什么会被送到这所学校来。在那个盛夏的傍晚我为了留下父亲而入侵了他的移动终端,在他找人修复终端的短短半个小时内,当时中二且无知的我代替他接了一通电话。
电话对面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光线阴暗,他像是躲在什么狭小的储藏柜里,隔着柜面上通风口间的一线空隙窥探着外面的情况。
他没有注意到接电话的人错了,也许是无暇顾及。
“他们说这是一个能拯救人类的伟大计划,”中年人喘着粗气压低了声音,“用一小部分低端人口的死亡拯救大部分的人类,既能得到切合实际的样本数据还能分类计算出未来的发展趋势,一石三鸟稳赚不赔。”
中年人语气有几分嘲讽,他扯着嘴角笑了笑,艰难地转过身靠着柜门坐下来:“他们相信‘eve’是神造物,对那家伙计算出的‘世界末日’深信不疑。他们以为自己干得是造福人类的大事,甚至开设基金会明码标价,让穷人们心甘情愿地送上自己的孩子当做小白鼠,换取源源不断的扶助金。”
“广告打得冠冕堂皇,背地里干着人体实验的勾当,居然还真有人相信孩子送进来是进行精英教育的,开玩笑,哪会有‘一送进来就再也不能见面的’精英学校。”
“他们害怕我们说出去,就绑架了项目组所有人的亲属,甚至将我们的孩子直接塞进实验基地。”
“程浩的儿子才两岁,”中年人叹了口气,他依旧没有看向光屏,整个人蜷缩在储藏柜的阴影里,就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这是报应啊,我们当初研发的那些药剂害死了多少人?这是我们的报应。”
“我没有出声,第一针打进实验品体内的时候我没有出声,第一场人体实验完成的时候我没有出声,”他笑了两声,“于是现在,我儿子躺在了实验台上。”
“我不是个好父亲,那孩子不该替我赎罪。”
中年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转过头从移动终端中看到了我,而后缓缓瞪大了眼睛,他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错愕,我听到细微的爆炸声从终端对面传来,中年人像是像是想到了什么,瘫坐在储藏柜里,从破风箱似的喉咙中发出沙哑的笑声。
“报应啊,”他笑着笑着,眼泪突然从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滚了出来,“这就是报应啊。”
而后不到三天,我接到了这所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转学过来的这段时间里,我不止一次思考过这所学校存在的意义,我曾想像个英雄一样干出一番大事,可现实证明,我不过是个任人践踏的蝼蚁。
我没有能力,没有扭转事实的权利,个人英雄主义所赖以生存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纸上谈兵,我的想法不过是白日做梦而已。
我知道自己如今的心态很不好。
指导员也发现了我的问题,我开始频繁的沉默,有意识地避开任何需要沟通的场合,我依旧依赖他信任他,却不愿再用自己心底里那些扭曲的想法囚禁他。
我什么都不想跟他说,只想让他看着我,看到那个听话懂事的我。
我不想成为“没人要的孩子”。
我开始感谢校方的决定,我无法想象倘若一开始分配给我的指导员不是他,我现在会不会和那个替代品同归于尽。我不是什么好人,这点我心知肚明,在无数个失眠的长夜里我曾不断地倒数着自己距离崩溃的时间,还剩下不到两年,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
……
印桐读完日记里的最后一行字,仰躺在床上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没有食物安抚的胃里抽痛着泛上来一股股酸水,他习以为常地按着腹部翻过身,弯着腰,在柔软的被窝里蜷成一团。
他闭着眼睛呼出一口气,伸手拍灭了床头柜上的照明灯。
中央城的夜晚安静无声,透过窗帘甚至看不到一丝半毫的月光。印桐闭着眼睛,裹着柔软的被子,他能感觉到布料滑过腰间微弱的痒意,甚至能听到到呼吸滑过鼻腔的声音。
他觉得嘈杂,心里泛起一阵阵莫名的烦躁和恐惧。他隐约觉得有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就在这间屋子里,在黑暗里,趴在他的床边上。
用一种专注得近乎于贪婪的目光。
他能感觉到,他总能感觉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就像在看完那封日记的一瞬间,他就知道日记的主人一定没有“坚持下去”。
这种莫名其妙的第六感在隔天早上得到了证实。
在印桐收到的第六封信里,日记的主人写道。
【10月26日】
【谭笑死了。】
第19章 .第六封信
【谭笑死了。】
那是寄到他手里的第六封信。
泛黄的日记纸上依旧是熟悉的字迹,那些钢笔字比以往的任何一篇日记里的都要干净,整齐地排列在等距的条纹纸上,就像一座座孤寂的墓碑。
印桐在日记开端的四个字上怔忡了半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拉开抽屉,一股脑拆开了迄今为止收到的所有日记。
凌乱的日记纸摊了一床,他在第四封信里找到了“谭笑”这个名字,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那是“指导员”说过的话。
【“这回多亏了谭笑,这破学校跟个孤岛似的,找个监控录像都得劳心劳力。”】
“谭笑”是什么人?
印桐顺着凌乱的墨迹逐行向上查看,第四封信的笔迹潦草得好似孩童的涂鸦,他用指腹摩擦着那些污点细细甄别,就好像能闻到老旧纸张上无法散去的血腥。
【他躺在我第一次遭到报复的地方,和一个低年级的学生躺在一起。他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思考什么人生问题,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染满鲜血的手臂,扭曲着,无力地垂在草地上。】
日记的主人写道。
【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娇小的少女转着劣质的金属轮椅同我擦肩而过,撞得我一个踉跄着差点跪在草地上。天边的一抹朝阳从我身后升起,穿过寒冷的晨风,落在我身前污浊的草地上。】
【我看到指导员笑了,他偏过头,看着我,明亮的眸子里就像是藏着天边的启明星。】
那个坐着轮椅的小姑娘应该就是“谭笑”。
印桐逐字读着那行话,一边回忆,一边打开终端上的备忘录在空白页面上画出了大致的方位图。
他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伫立在稀薄晨光下的校医院,标注出躺在校医院后草地上的指导员、坐在轮椅上的名叫谭笑的少女,和匆匆赶来的日记的主人。
他的手指发凉,指尖微微颤抖着,他看着漂浮在半空中的光屏,看着自己刚画好的草图,听到心里冒出一个细小的声音。
我应该来过这里。
印桐听到那个声音,它犹豫却认真地重复着。
我来过这里。
他看着光屏上的草图,看着那所医院。他隐约觉得自己见过这个场景,见过校医院苍白的墙面曝晒在灼眼的日光下,紧闭的窗户里覆着厚重的窗帘,敞开的正门里未曾透进半点阳光,大厅内漆黑一片,空荡荡的流窜着阴冷的寒气。
他记得那里墙面冻得人指尖发颤,记得走廊两旁静默着数不尽的防盗门,记得遥远的洗手间里传来水滴落下的声音,“滴答,滴答”,和踩在地砖上的高跟鞋声揉在一起。
他记得那个场景,也记得那间医院。
他仿佛听到心里有个稚嫩声音哆哆嗦嗦地呢喃着“好可怕啊”,听到它说。
“那里面没有活人。”
印桐猛地从回忆中惊醒。
他垂下手,听着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着自己沉重的喘息声,而后握紧拳,用力砸向了床头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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