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性死亡
他已经分不清什么才是真实,什么才是梦境。
他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悬疑剧,影视文学作品为了能达到戏剧性的效果,往往会在开头的时候为主角拼上一个足够凄惨的人设。他们失忆且饱受折磨,年纪轻轻就承受着来自各方的压力,他们能在七十集的大型连续剧被折腾六十几集,然后在最后两集醍醐灌顶,突然恢复记忆。
等到那时候,读者会发现之前的虐心情节不过是小打小闹,真正的刀片都在后面,都被裹在甜美的糖衣里。
倘若主角是查案的,他八成会发现凶手是自己,或者间接性是自己;倘若主角是被害的,他会发现仇家可能是好人,或者曾经是他的恩人。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他所相信的一切都是假的,他的思维他的固执将他带上了一条不归路,他的信念在这一刻被摔得粉碎,所有的悲剧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这种峰回路转大起大落的剧情,才足够戏剧性。
才足够虐心。
印桐想了想,完了,按照套路,像他这种失忆了还被折腾来折腾去的,搞不好快大结局了,一恢复记忆,才会幡然悔悟自己还是失忆了比较幸福。
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日常生活贫乏无趣,等到什么都知道了,往日的糖霜里全掺了碎玻璃。他把记忆修补完整了,发现失去的都回不来了,那些他本能珍惜的东西因为他追求真相的行为而毁灭了。
——那就太惨了。
他看着玻璃门外白茫茫的一切,想着印桐啊,你当个傻子不好吗?
又听到心里有个声音长叹一声,他说:“不好啊,我不甘心。”
他想着我不甘心,我被折磨了这么久,连个原因都不知道,实在不甘心。
印桐缓慢地离开那个温暖的怀抱,看着咫尺间的少年。他的目光扫过他熟悉的眉眼,轻声询问着:“安祈啊,你这是开了多少个小号?”
收到提问的少年抿唇小小地笑了一下,他还长着那张稚嫩的脸,看上去就像个17岁的未成年。他低头看着印桐,眼睛中的笑意仿佛要满溢出来,舌尖滑过唇瓣檀口微张,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你们俩有完没完?”
说话的人站在不远处的观察窗边,皱着眉头一副很不耐烦的模样。印桐看着他“啧”了一声,低头又瞅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脸上的表情就像在说。
“又不是什么世纪再会,你们俩就不能回宿舍再抱?”
——果然不是什么好话。
印桐怼人的经验不多,很少遇到这种开口就炸的类型。更何况他现在还有点蒙,思维有一半都泡了浆糊,脑袋里基本一片空白。
然而他行动力不够,房间里却还有个行动力逆天的。手还搭在他腰上的安祈蓦地扬唇笑得清甜,在他尚未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就屈膝抱住了他的膝盖。
他单手环着印桐的腘窝,托着他的屁股保证他能安稳地坐在自己胳膊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得宛若抱起了什么轻巧的毛绒玩具,还玩笑似的向上颠了颠。
他说:“打扰了,我们这就回去抱。”
印桐被安祈的动作吓了一跳,半声惊呼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揽着对方的脖颈头一次乖巧得像个布偶,生怕自己一个转身就被摔得头身分离。
观察窗边的少年也没料到他们这般作态,齐肩的短发下一张脸绷得铁青。印桐看着他咬牙切齿就像要破口大骂,可还没来得及喊出什么,身影就消失在了拐角的白墙里。
印桐搭在安祈后颈的手松了一下,他想说人都看不见了,您老也不用硬撑着锻炼身体。岂料手刚一松,声音还没来得及滚出喉咙,某个和他心有灵犀的家伙就故作乏力地松了下胳膊,吓得印桐又条件发射地搂了回去。
“……幼稚。”
印桐趴在肇事者的后背上嘟囔了一句,心思缜密的小坏蛋闷声笑了几下,讨好似的轻拍着他的后背。
他没说话。
印桐想,这小子大概还没琢磨出怎么回复我的问题。
他看着对方抱着他走过一条阴暗的走廊,停在写有他俩名字的房门前,侧身倚开了门。安祈将他抱进这个狭小的房间,俯身放在一张柔软的单人床上,他仰着头乖巧地蹲在印桐身前,弯着眼睛又笑了一下,才伸手去拽他的鞋带。
印桐猛地收了下腿,他说:“算了,这种事我还是自己来比较好。”
安祈没说话,一双烟灰色的眸子蓦地投来了茫然的视线。
宿舍的门没关,寒冬的冷风正肆无忌惮地往里灌。狭小的房间里冷得渗人,印桐低着头看着地上半蹲着的少年,僵硬地笑了笑,不太自然地别开目光。
他无意识地舔着唇边,攥着床单的手指还在发抖,他根本理不清现状,整个脑袋里乱作一团,一会琢磨着面前的人,一会惦念着方才送他回来的少年。
他看着视野里下垂的鞋带,所有的猜忌挤在思绪里横冲直撞,直到眼前的少年起身似乎要离开这里,才瞬间惊醒,动作快过思维,伸手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衣角。
安祈低头和他对上视线,烟灰色的眸子一望见底,牢牢地圈着印桐的身影。
印桐无意识地看着自己发颤的指尖,他都没理清楚自己到底想问什么,要问的问题太多了,堵在他的喉咙里挤不出一个音节。
他攥着对方衣角上那点苍白的布料,低着头,嘴唇都在发抖。
他想着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打从一开始,他就像被人蒙着眼睛送上了祭台。
房间里有人轻声叹了口气。
安祈像是放弃了什么,苦笑着蹲回了他的视野里。印桐看着他熟练地脱下自己的鞋,熟练地将运动鞋摆到床脚的位置,熟练地打开被子将他整个人塞进去,熟练地俯身,亲吻着他的额头。
他像是哄孩子般,贴着印桐的额头对他眨了眨眼睛。
“先睡一觉好不好,”他说,“睡一觉起来,你问什么我都回答你。”
印桐伸手拽住他衬衫的第二颗扣子,他说:“安同学,你说了你不会骗我的。”
安祈顿了半晌,蓦地笑开。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愉快的事,凑上来轻吻着印桐的眼睛,他说:“别担心,我说的话无论什么时候都作数。”
“所以你闭上眼睛,睡醒后,我什么都告诉你。”
第68章 .请问您喜欢玩游戏吗?
印桐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房间里点着一盏暖黄色的台灯,笼着书桌的一角落下一个小小的光圈。阴暗的屋子里没有过多的摆设,除了紧贴着窗户的书桌外,就剩下正对着印桐这边的另一张单人床,和床对面与墙同宽的衣柜。
细碎的交谈声从门口传来,印桐眯着眼睛寻声望去,只能看到一个背对着他的少年。
少年站在半开的门内,被走廊上的灯光点亮了阳光般明亮的发丝。他身上就穿着一件衬衣和一件薄薄的毛衫,隔着微弱的灯火,还能隐约窥见后背上展翅欲飞的蝴蝶骨。
印桐忍不住坐起身,视线偏移着向外窥探。
交谈的另一方被挡得死死的,全程出镜的只有那两根兴奋得上下挥舞的胳膊。印桐摇晃了半天脑袋,只模糊地瞧见了他身上那件橘红色的大衣,连点头发丝都未曾窥到,更别提猜出来者是谁。
他揉了揉眼睛,捏着被角试图悄无声息地凑近一探究竟。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将被子掀起来,床边就有什么东西被带翻到了地上,发出一连串细碎的杂音。
纤薄的书页栽到地上“哗啦啦”地翻走好几页,印桐保持着掀被子的姿势看着书签掉出夹页,再一抬头,正对上安祈的眼睛。
逆光而立的少年停顿了片刻,反手“咣”地一声甩上了门。
“卧槽你”
门外的聊天对象扯着嗓子嗷嗷乱叫,抗议了半晌又消匿了声音,仿佛被人捂嘴拖回了房间里。印桐仰着头,看着微弱的灯光里向他走近的少年,暖黄色的柔光勾勒出对方纤细的发丝,圈着他那双烟灰色的眸子,就像什么出现在梦中的幻觉。
他忍不住笑了。
他说:“安祈啊,我有时候真的想从这栋楼上跳下去。”
安祈不动了。
他笔直地站在离印桐还有半步远的地方,仿佛是被锥子扎穿了脚面固定在原地。他的睫羽轻颤着,烟灰色的眸子不自觉地睁大,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印桐,唇齿开合,却吐不出一丝半毫的声音。
他像是想说什么,嘴唇轻颤,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印桐笑着看了他半晌,弯腰探出床边,伸手拉住他的衣服,将浑身僵硬的人拽到自己面前。
他说:“来啊,还愣着做什么?不是你说了,睡醒之后什么都告诉我的?”
安祈被他拽得单手撑在床边,纤若薄翼的睫羽抖如筛粉,抿紧的双唇渐次发白。
他看着印桐的眼睛,视线游移着就像想从他的瞳孔中翻出什么东西,然而夜晚的灯光太模糊太昏暗,他只能看到那双明亮的眸子盈盈如月,就像是含着一汪清澈的冷泉。
他的手指缩了一下,试探着去握衣服上那只柔软的手,然而手的主人却蓦地松开了对他的牵制,笑着拨弄了一下他柔软的发丝。
印桐笑着点了点床边的位置,他说:“坐,你还有机会坦白从宽。”
“我们先从最近的事情说起。”
……
从“最近”的开始说起,就是从刚才发生的事情开始说起。安祈组织了一下语言,顺着印桐的目光看向玄关的木门,他说方才惨遭他门板拍脸的少年名叫程铭雀,16岁,人如其名,聒噪得像个麻雀。
程铭雀是当年高一的新生,在安祈转学之前就加入了印桐的小团体,算是社团里的老前辈。
所以按道理说,和他关系好的不是安祈,而是印桐。
“我之前认识他?”印桐问。
“你之前认识他,”安祈回答,“你在来这所学校之前就认识他。我从他的话里话外提取信息分析了一下,你们进入这所学校之前关系应该算不上太近,也许是因为父辈的原因认识的,不过现在,”他抬头看了印桐一眼,刻意咬了重音,“‘现在’你们俩关系还不错。”
“所以他应该是你在信里面写到的,跟我同期进来的那十一个人中的一位,”印桐扒拉着手指头数着,“而‘我’现在除了是二年A班的班长,还是社团的成员之一,并且担任着你的指导员,对吗?”
“……”安祈沉默了一下,他说,“对,现在的时间就紧接着我写给你的第七封信。”
印桐蓦地笑了。
他坐在床上,一手撑着脑袋仰头看着安祈,他说:“那么问题来了,安小朋友,你为什么要给我寄信?”
安祈抿了下唇,转过头,对上印桐的眼睛。
他那双烟灰色的眸子有些模糊,盛着暖黄色的灯光湿漉漉地泛着些许可怜,他说:“桐桐,我以为你会知道答案。”
“两年前我从昏睡中醒来之后,就只记得你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甚至以为自己叫印桐。”
“我以为你会知道答案,知道我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印桐短促地笑了一声,他的表情有些戏谑,明显不相信这个回答。他说:“老生常谈也我听腻了,你也该挑点新鲜的说。你那些日记是哪来的?”
“管家爷爷给我。”
“你觉得我会信?”
“我不会骗你,”安祈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我永远不会骗你。”
印桐在心里轻笑了一声,他不是信不过安祈这些话,而是这小子说一半藏一半的毛病早就根深蒂固了。他说日记是管家给的,却没说管家从哪来的日记,说自己失忆了,却不说为什么要给印桐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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