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性死亡
……
安祈低着头,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他的腰背紧绷着,整个人就像一只撑开的圆规。咫尺间印桐那双粹了灯光的眸子亮若繁星,就像是瞳孔深处藏了什么可怖的凶器。
他有很多年没看到印桐这幅表情了。
真的很多年了。
他低着头,听到印桐一一列举着自己的罪状,他说:“晚上我刚睡醒的时候,曾问过你为什么要给我寄信,你说是因为你那时候失忆了,满脑袋只记得我的名字。”
“我问你那些日记是从哪来的,你说是管家爷爷给你的。”
“倘若我的记忆没出错,我记得一开始,在你寄给我的第一封日记里,你写下了你‘正在尝试写日记’这样的话。”
“那么如果那里是这本日记的‘起点’,那么‘终点’在哪?”
“你知道多少东西?”印桐短促地笑了一下,“又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
安祈摇了下头,尽力地放松自己的身体,他说:“我没有不愿意告诉你,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你。”
他越过印桐,伸手拉开了书桌的抽屉,取出里面那本厚重的笔记本。
床前的灯光暧昧而朦胧,安祈将那个笔记本放在印桐手里。他说:“我可能真的不太会说话,但是我保证过的,我不会骗你。”
他俯下身,隔着日记本的千百张薄纸亲吻了少年的唇。
“你想知道的,都在这里面。”
第75章 .请问您能听到钟声吗?
印桐枕在安祈膝上,偏头看着柔光里少年人温润的眉眼,蓦地笑了。
他没有去接对方递来的日记本,也没有露出丝毫怀疑的表情,只是浅笑着看着安祈轻颤的睫羽,合上眼睛说:“读来听听?”
“什么?”
“读来听听啊,原先的信都是你寄的,现下让你选篇读,还选不出来了?”印桐闭着眼睛,伸手勾了勾指头。安祈条件反射将自己的食指送出去,瞬间被捕获了关进对方柔软的掌心。
他停顿了片刻,握着日记本的手紧了一下,就听到印桐笑着补充道:“再给你一次骗我的机会。”
“我没骗你。”他忍不住反驳对方的话。然而说话的人却像是无所谓似的耸了下肩,合着眼弯着唇角,就像等待他完成任务。
安祈沉默了一瞬,还是打开手里的日记,翻到了原本要写给印桐的第八封信的内容。
……
【10月31日,晴】
我看着指导员在房间里收拾东西。他背对着我,弯腰装书的时候露出一小截柔软的腰背,笔直的双腿抻直了制服裤的褶皱,看上去就像什么勾人的广告写真。
可惜我才看了一会,就被这双腿的主人抓了个正着。
指导员背对着我,收拾好书包又去取衣柜里的衣服。我听到他清润的声音,含着一丝浅笑,就像在嗔怪。
“你这眼神有点流氓啊,”他笑着取出衣柜里的大衣,走过来跪在床上,盖住了我的眼睛,“放过我吧小朋友,未满18岁不允许早恋。”
我就着扑面而来的柔顺剂味眨了眨眼睛:“薄荷的?”
指导员顿了一下,笑着弹了下我的额头:“小变态。”
他看起来像是完全不在意我的玩笑话,相对的,也根本不在意我是否喜欢他。我们俩的关系永远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纱,只要我不撩开,他就永远不会走过来。
不过这不重要,只要他不离开我,喜欢与否根本不重要。
我蜷在被窝里看着他收拾好东西,于是伸手拽住了他打到一半的领带。我轻拉着领带的一端藏在被子里,眨着眼睛,就像在询问他是否可以留下。
“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宿舍里。”
指导员摇头:“可是我不能不去教室。”
“那我陪你一起去。”
指导员叹了口气,揉了揉我的头发,弯腰亲吻着我的额头。
“你应该睡一会,”我听到他说,“闭上眼睛,乖。”
然而我根本不想闭上眼睛。
从接受完注射的那天起,我已经连续做了三个晚上的噩梦。梦里那条空旷的走廊上不断回荡着清晰的脚步声,我会看见母亲死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也会看见指导员以一模一样的死法,浑身是血地躺在她咽气的地方。
我讨厌噩梦。
在曾经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逼迫自己忘记了母亲的死因,我试图用父亲说过的每一句话进行自我催眠,相信她只是“离开了”,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我无法接受她的死亡。
无法接受自己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
可是那针试剂让我想起了所有的一切。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记忆如此清晰,它们就像刻在硬盘里的文件,一桩桩一件件全部铺陈在我眼前。我可以记起小时候的任何一天自己做了什么,可以记起那天我穿着什么衣服,可以记起我说过的每一句话。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因为在记起这些事情的同时,我意识到自己开始出现幻觉。
我开始频繁地看见年幼的我在房间里跑来跑去,频繁地听到球撞击地面的声音,频繁地看见母亲死在任何一个地方。
然后在刚刚,在指导员离开的那个瞬间,我看到他身上布满了殷红的血迹。
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我的错觉,然而再这么发展下去,我终有一天将无法分清幻觉与现实。
我不知道是临床反应造成的差异,还是那个试剂本身就威力显著。我只不过才注射了一针就已经觉得生不如死,指导员他们注射了那么久,居然还能安稳地站在这里。
——这些试剂是正负极吗?注射一对还会互相抵消的?
我得不到答案,唯一的线索就是第一次噩梦醒来的那天清晨,指导员说过的:“这是每个人都需要经历的过程。”
倘若所有人都会产生幻觉,所有人都是实验中的小白鼠,那么肯定有一个地方,装着这场实验的秘密。
我穿好衣服,踩着视野里满地的血水,走向记忆里的校医院。
……
安祈停顿了一下,就听到躺在他腿上的印桐轻笑了一声,评价道:“胆子够正啊。”
他短暂地笑了一下,刚降温的耳廓瞬间又红了一片,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干脆拎起日记本,接着往下念。
……
从宿舍楼到校医院需要跨过两个食堂,路上没有人,败落的行道树显得楼群间空空荡荡。
我没有见到任何一个学生,就好像大家都是按时上课的好孩子。也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保安,仿佛整座学校都被掏空了一样。
我站在主干道上,听到大门口传来悬浮车的轰鸣声。
这不是我第一次在学校里见到校外来访的“客人”。他们大多穿着纯白的军装,看上去就像科学院的一丘之貉,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生怕被别人瞧见一点模样。
我跟在他们身后,穿过成排的宿舍楼,停在校医院门口。
校医院门前是一条狭长的小路,除了纤细的行道树外,根本没有任何的遮蔽物。我不能再往前走了,被发现了惨遭孤立都是轻的,再给我打上一针,估计我哭都没地方哭。
然而就算停在原地,也足够我看清发生了什么。
我看见悬浮车停下,穿着白色军装的年轻人跳下车,伸手接来了一个娇小的女孩。
她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瘦弱得宛如立柜里的人偶。我看见她光着脚站在校医院门口的空地上,像是发现了什么,缓慢地转过头。
她看向我停留的方向,停顿了半晌,突然抿着唇,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就像是游乐场刚化好妆的小丑。
我看着她唇齿开合,像是在对我说着什么。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明明应该什么都听不见,却又好像清楚地“听”到了她喉咙里的每一个字眼。
她说:“好久不见。”
“我等你很久了。”
……
安祈合上日记。
躺在他膝上的印桐已经睡着了,睫羽微垂呼吸平稳,眉头轻拢着露出一副不安的模样。他伸手推开对方紧蹙的眉,弯腰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清浅的吻,拉过身后的被子将坠入梦乡的少年裹起来,而后抬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冰冷的窗户外一片模糊,他侧耳倾听着,突然绷直了瘦削的腰背。
他像是在寂静的深夜里,听见了三声空灵的钟响。
“当。”
“当。”
“当。”
三点了。
第67章 请问您记得过去吗?
安祈很少陷入深眠。
他总是清醒的,清醒且冷静,母亲的死亡让他习惯了被噩梦惊醒的状态,而三点的钟声总能让他回想起那场糟糕的校园暴力。
他曾经在这个时间被打折了无数次手指。
那些尖锐的痛楚宛若附骨之疽,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孱弱的神经,钻进他的骨髓爬进他的心脏,哄笑着留下疼痛的烙印。
它们高喊着:“你活该!”哄骂着:“这是报应!”它们揪着安祈的领子逼他抬头去看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指,踩着他的手,问他。
“疼吗?”
疼。
可是无论施暴者还是受虐者都没有提过一次“道歉”,仿佛这两个简单的字音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伤害”的过程而已。
就好像他依旧可以回答董天天的问题,董天天依旧可以笑着嘲讽他的行为。他们对彼此的伤害缄口不提,仿佛他那连着五天的噩梦,就已经足够替换董天天背上的钢笔印。
在这所学校里,“道歉”根本毫无意义。
安祈无意识地活动着手指,低头缓慢地梳理着印桐额前的碎发,似乎这样就可以忽视关节上传来的钝痛,将那些无法抹去的记忆归纳为错觉。
他看着怀里的少年,看着昏黄的灯光笼着他稚嫩的眉眼,就好像回到了三年前的无数个深夜。
他的桐桐是他最好的药,从前是,现在是,未来也不会改变。
安祈并起食指和中指,轻贴着怀中少年温凉的唇。他弯着那双烟灰色的眸子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就好像狡猾的孩子获得了一个甜蜜的吻。
他不会再奢望更多的东西了,但是已经属于他的,谁都不能夺走。
他的目标始终是明确的,从三年前的那个清晨,在校医院前的广场上遇见那个女孩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
那是个寒冷的清晨。
极度紧绷的精神状态总能在某种程度上加剧人体的负担。安祈站在距离校医院还有上百步的地方,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冒冷汗。
他颤抖地喘息着,试图借此拖慢自己的呼吸频率。然而几乎掐熄心跳的痛楚震得他手脚冰凉,寒意顺着脊椎攀上脖颈,就像有把捕兽钳咬紧了他的椎骨。
他看着那个瘦弱的人偶抬头看向他的方向。
女孩厚重的刘海下笼着一双漆黑的眼睛,苍白的脸色就像新刷的墙壁,泛着一层诡异的死气。
她站在校医院前的空地上,红得发黑的薄唇紧抿着,拉扯着唇角,露出了一个诡异而灿烂的微笑。
就像游乐场的小丑。
安祈不知道对方在笑什么,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然而太过熟悉的既视感仿佛瞬间带他回到了那个刺骨的深夜,黑天白月冷风呼啸,少女娇声的嗲笑穿过猎猎狂风,清楚地灌进他的脑海。
他仿佛还站在午夜的天台上,漫天狂风裹挟着细碎的草叶,落满了少女停放在月光下的轮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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