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
余夏仰头,孟桀嘴角微勾,垂眸问:“或者说,你站在我身后看了我多久了?”
“没多久。”余夏这么说着,突然脚下一踉跄,若不是孟桀用手勾住他的腰,他就差点摔倒了。
他们穿过人群,直接到了舞台边上。昏暗的小台子上放了一台架子鼓和一架电子琴,孟桀松开了手,擦过余夏的肩头先上去了。
几个小时前,他们在练习室里,还是晚霞时分,余夏问他,他们缺不缺一个键盘手。
余夏学会几年钢琴,乐感也还行,刚才听了他们的练习,就有些跃跃欲试了。
没人练习,孟桀闲着也是闲着,便答应了他。练习室里正好有一架闲置的电子琴,插了电,音质是差了点,但也能用。
他们合奏了一首歌,是刚才孟桀他们练的,余夏就听了一遍,便记住了大半。孟桀有些惊讶,和余夏莫名其妙的合拍让他心里浮出一股古怪的感觉。
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家人,他也不会觉得,骨血亲情的联系会有多重要,于是当他听着那些合拍的节奏,才恍惚间发现,原来这就是血缘羁绊。
很难摒弃,很难厌恶,很难忽略。
舞台上,架子鼓立在暗处,鼓棒在空中旋转一圈,落在孟桀手里。
他用力捏住,右臂扬起,一声巨响,石破天惊。
键盘琴的声音代替了吉他穿插而入,出人意料的协调。
是孟桀写的歌,狂躁沸腾不安,张维的声音在交织的鼓点里一点点拉扯开,拔高的分贝,让本来是为了周荔而来的歌迷顿时忘却一切,沉迷于这场视听盛宴里。
余夏是第一次置身于这样的舞台上,不是什么典雅的礼堂,没有价值百万的钢琴,也没有十几个陪着他的乐团手,他只有一架破破旧旧的电子琴和一个脾气不太好的小桀哥。
可却像在尘埃低谷里开出了花,竟然让他觉得,自己在绽放。
演出结束时,余夏觉得有些晕,不知道是不是气氛太过热烈,他听着那些本来还对着他们嘘声的顾客发出呼喊和掌声,仿佛这里不是黑红酒吧,而是这个乐队的专属演唱会。
他的心跳因为这份狂热而极速跳动,血液流动得很快,用了力的手腕隐隐作痛,但这点疼痛比起现在的激动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努力忍耐着,后背绷得笔直。
孟桀站了起来,他对于观众给予这个舞台的崇拜一向不留恋,从圆凳上起来,走到余夏身后,在下去时,顺便捞住了站着不动的余夏。
“走了。”
他这么说,就把人带了下去。
黑红酒吧这一场顾客的反应还不错,老板也不算很小气,虽然知道余夏是临时顶了周荔位置的,嘴上说了两句后,还是给了他们原来说好的费用。
从酒吧出来时已经快凌晨,外面又下起了雪。张维冻得很直哆嗦,摸着肚子又说自己是又冷又饿,问要不要去吃火锅。
穆聿摇头,说不放心周荔,得先回学校去。
张维把视线投向孟桀,孟桀皱皱眉刚要开口说不去。张维直接忽视了他,看向余夏,问道:“夏夏一起去吃火锅吧。”
余夏冷不丁听到这称呼,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立刻连连点头说:“好啊,好啊,我要去。”
孟桀嘴唇微动,眉头拧了拧,沉默下去。
去的是附近的火锅店,这个点人还很多,服务员带他们进去,孟桀走在余夏身后,稍稍低下头,凑到他耳边问:“又饿了?”
余夏耳朵发烫,支起手肘抵了一下孟桀的胸膛,他侧过头小声说:“不要拆穿我。”
在沙发里坐下,左上角是扫码点餐,张维说他请客。他们点了一个鸳鸯锅,张维要了两份牛肉和虾滑,问余夏要吃什么,余夏想了想说:“我不爱吃羊肉,其余都行。”
“还真巧,小桀哥也不爱吃羊肉。”
余夏朝孟桀看去,孟桀抬起头来,朝他看去,余夏立刻低下头,跟捉迷藏似的。
张维的视线在他俩身上打转,突然问:“余夏,你这个琴弹得可以啊,听了几遍,就和我们那么合拍。”
余夏面对孟桀时的厚脸皮在对着别人时就不太有用了,他不好意思道:“我以前是学过几年钢琴,不过后来没学下去,改金融了……”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来,自己现在应该是失忆的状态,立刻捂着额头,装模作样道:“头好疼,我不太记得了。”
他演技拙劣,但张维是个二缺,还真的被他给骗到,慌慌张张问:“你怎么了?”
余夏偷偷摸摸掀开眼皮,就看到孟桀低着头,好像没注意到这边。
隔了会儿,服务员把鸳鸯锅给端了上来,张维刚才喝太多水,问了厕所在哪里就出去了。
桌上就剩他们两个人,余夏心里打鼓,慢吞吞抬起头。
孟桀正在看手机,有人把他们刚才在酒吧里演出的视频传到了网上,有个也是玩摇滚的朋友发给了他。他戴上耳机,听着里头的鼓点声音。
余夏叫了他两声,他才感觉到,缓缓抬起头,漆黑的睫毛下,瞳孔的颜色很深。
摘下一边耳机,孟桀问:“怎么了?”
“你刚才……”余夏欲言又止,转而问道:“你在看什么?”
“刚才的演出。”孟桀摘下一只耳机丢给他,
耳畔响起震耳的摇滚乐,余夏的心好像被猛地撞了一下,身边有人坐下,薄荷味的烟味浅浅淡淡萦绕在他身侧。余夏的耳际发烫,戴在左耳的蓝牙耳机被摘下换到了右耳,孟桀的手指在他皮肤上停留几秒,而后是孟桀的声音,低沉的,仿佛发动机的螺旋桨,飞转着。
“你的键盘弹的不错。”
余夏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糟糕。
第8章
张维从厕所回来时,看到孟桀和余夏坐在一块。他“嘿”了一声,笑道:“你俩还真黏糊啊。”
余夏抬起头来,往边上挪了挪。孟桀往后靠,单手扶在沙发靠背上,从张维的角度看来,就像是孟桀搂着余夏。
他在他们对面坐下,点的菜都上来了,张维挑起一片牛肉下锅。
孟桀没吃多少,他睡眠不好,吃多了晚上积食就更加睡不着,于是便坐在角落里,低着头看手机,偶尔会抬头,看到的都是余夏在吃。
手机里的东西没余夏好看,他干脆把手机丢在一边,撑着下巴歪头打量着余夏。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绝症病人的样子。
孟桀这么想着,就见余夏突然站了起来。他扬起头,听到余夏问:“卫生间是在外面吗?”
张维刚才就去过,点了点头,对余夏说:“出门左拐就到了。”
“好,谢谢。”
余夏快步往外走,到了店外几乎是小跑,进到厕所推开隔间,刚进去,就对着马桶都吐了出来,几乎是把之前吃的都给吐了,胃里一抽一抽的疼,吐到最后苦水在口腔里弥漫。他用手抵着胃,几近虚脱,精疲力竭地跪坐在地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里的那股难受劲稍微好些,余夏长吸一口气,手撑着膝盖,慢慢爬起来。
这两天身体一直都很好,吃得下睡得早,都让他差点以为自己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健康的人了。可总是不一样的,他按下冲水,刚才吐出来的东西顺着管道抽走。
余夏眼眶一圈通红,吸了吸鼻子,咽下那股钻到鼻尖的酸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明明已经认命了,明明是只想着用最后的时间做一些和以前不一样的事情,明明已经把自己的墓志铭都想好了,为什么,为什么还会不甘心。
他用力按着心口,额头抵在门板上,无声呜咽着。
原来生命是在尝过了绚烂,是在绽放后,才会更加舍不得。
他想站在昏暗嘈杂的舞台上弹键盘,他想在深夜里和孟桀他们一起吃火锅,想和朋友坐绿皮火车去旅行,想登上世界上最高的山峰,想去看看自己不曾见过的初阳。
他还有很多很多很多没有做过。
他现在才觉得自己的人生该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