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演
勾月海域是顾从燃那处房产所在的别墅区,顾从燃为许沉河描述过,别墅面朝大海,潮水涌动的声音比所有音乐都好听。
“……哦,”许沉河会错意,尴尬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明天几点的航班啊,我送你。”
“走得开么你,”顾从燃打转方向盘在酒店底下停车,“别瞎费劲了,好好拍你的戏。”
许沉河不敢耽误顾从燃的时间了,他解了安全带下车,在窗外冲对方摇摇手:“回去早睡。”
吃过的冰淇淋和爆米花并未在唇齿间留下甜味,许沉河乘电梯回到客房,从冰箱里找出瓶果茶弥补。洗过澡躺在床上,他刷了会微博,今天《无忧舍》播出新的一季,节目组的剪辑看点很多,光热搜就占了两条。
而“朝画喜事”的标题竟然排在话题榜前列,许沉河怕自己手滑点赞,忙切换小号点进去看,除了同人图和浮夸的抠糖细节,网友连有剧情的短视频都剪辑出来了。
让顾从燃看到的话指不定又得生气,许沉河瞎猜,于是切回大号去“一顾江山”的超话随便在一个精品贴里留了赞,正主站什么立场一目了然。
这边许沉河拉灯睡觉,那边顾从燃才刚抵达勾月海域。昨晚大雨如注,今夜微风袅袅,别墅正对的海面撒满月光,不知底下的人可安好。
别墅里不乏生活气息,顾从燃不常过来住,但会定时让熟悉的家政过来打扫,然而他刻意制造的生活景象家政从来不会破坏。
横七竖八躺在鞋柜旁的分别两个不同码数的皮鞋和运动鞋,沙发上的动物抱枕,茶几上倒扣的漫画书,冰箱门上嘱咐按时吃饭的便利贴……
一切都维持着三年前的原样。
海边的别墅区比都市里的住宅区要宁静得多,顾从燃在酒柜里挑了瓶巴罗洛,酌了小半杯,推开向海的落地窗,迎着海风在半环状的沙发坐下。
很多时候他都坐在这里边喝着酒边自说自话,海面上光影浮动时就当作江画能听到他的倾诉。
“你是不是发现我这段时间来得挺勤的?今天也不是什么节日,就单纯想来见见你。”
“夏天在海里应该不会太冷吧,我去年考了潜水证,等哪天有空就把工具带过来玩会儿深潜,可以离你近一点。”
“最近我过得没那么难受了,可能是因为有他在。我常常把他当成你,当然也有清醒的时候,他没你那么爱闹,也不会对我有太多的要求。”
“我很想念被你约束的日子,我和公司里的新签艺人接触多一会你就吃醋,在你的杀青宴上迟到你就无理取闹,晚上把你弄狠了你就咬我,可是和你在一起永远不会腻烦。”
“我又在扯回忆了……不扯又不行,我想时时刻刻都记着,以免滑到了遗忘曲线的末端。”
顾从燃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半夜里起了凉风,他抵不住困意,搁下酒杯到屋里歇下。
七月接近末尾,影片的拍摄进度才走过三分之一,排在后面的戏份密密匝匝,剧组里的人通常收工了在片场里倒头就睡,醒后漱个口吃点东西就继续干活儿。
许沉河的休息时间也严重缺乏,他的房车停在片场附近,冰箱里的食材越来越简便,反而床上堆的东西越来越多,剧本、爽肤水、充电宝、水枕和冰垫,干洗送回来的衣服也堆在床位来不及收拾,方芮帮他整理过几次,后来许沉河索性让她不用管。
烈日高挂的这天,他穿着严实的西装三件套拍外景,到余晖缠上枝头才得来须臾休息。
晚上还要大夜,许沉河不回酒店了,回房车上打算先冲个澡,一走进客厅就闻到了肉香味儿。
“祝哥?”许沉河看着厨房走出来的人惊喜,“你什么时候来的?”
祝回庭跟人谈完业务,回来的路上打包了附近餐厅的饭菜,念着许沉河拍戏辛苦,他摆了满满一桌的菜:“五点多钟过来的,要先吃饭还是先洗澡?”
饭盒都揭盖了总不能又合上,许沉河冲进卧室:“我去换个衣服,你们先吃!”
卧室门一关,祝回庭收回视线,接过方芮端来的水:“他昨晚睡了多久?”
“四个小时,中午也打过盹儿。”方芮说,“主要是剧本边拍边改,耗时长,所以拍摄时间蛮紧凑。”
“拍戏时有没有受伤什么的?”祝回庭问。
方芮忙摆手:“这次我盯得沉河哥可紧了,他要是再受伤我会以头抢地。”
“倒也不必那么狠,”祝回庭轻笑,“演员拍戏出意外是不可避免的事,当助理的第一时间该是想办法处理而不是内疚,有这个意识就够了。”
两人等到许沉河在餐桌旁落座才动筷,许沉河因天热身累而没胃口很多天了,此时面对一桌好菜才难得大快朵颐一次。
饭后散步消食,许沉河捧着杯西瓜汁沿着湖边走,到没人的地方才慢下脚步:“祝哥,我差点被于芩姐看出来了。”
“我就猜到是因为她,”祝回庭叹道,“她这人挺了解江画的。”
“她的质疑太犀利了,我顶不住,”许沉河扳着指头数,“问我在掩饰什么,说我和以前很不一样,还提起了江画的家人……江画的家人怎么了?”
“你没问顾从燃?”祝回庭说。
许沉河吸溜一大口西瓜汁,答:“我就不触他的逆鳞了。”
“你这么为他着想他知道么?”祝回庭问。
装果汁的塑料杯被许沉河捏得凹了形状,他在湖边的长椅坐下,说:“他不需要知道。”
湖面上有飞鸟掠过,带着凄怆的啼叫,打破两人数秒钟的沉默。
“无药可救了你,让你别陷进去,你不听。”祝回庭坐到许沉河隔壁,“先从哪里说起好呢?”
许沉河看向他:“祝哥,我知道你是个语言简练的人。”
“我唠叨的时候你不知道而已。”祝回庭没看许沉河,他没法对着这张脸谈起故友的事。
“很多人说江画聪明,他同样这么夸自己。”祝回庭把全身重量依附在椅背上,“在他还未完全能记事的年纪,他就被人贩子拐走了,也多亏了他不怕生,那人贩子把他抱到火车站他也不闹。”
“人贩子?拐卖的人贩子?”许沉河脊背一凉。
祝回庭颔首:“人贩子不拐卖还叫人贩子吗?”
没留意许沉河僵怔的表情,祝回庭继续道:“那人贩子一时疏忽,在还没到终点站时就把人给搞丢了,江画趁他上洗手间的空当跟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婆在呈桉市的站下车了。”
“那他后来——”
“这么小一孩子哪能认得回家的路?那老太婆还是个哑巴,什么忙都帮不上。”祝回庭摊手,“一个孤寡老人,就靠着点养老金和帮人修补衣物赚来的小钱过日子,白捡个小孩儿,生活负担必然加重,但好歹添了点乐子。”
许沉河脑袋嗡嗡直响,耳鸣似的接收不到清晰的声音,偏偏祝回庭说的话或远或近都灌入他耳朵里,再迟缓地输入他的听觉中枢。
“江画就是由老太婆给一手带大的,长大后他一直想找回自己的亲生父母,所以才想着成为出色的演员。”
遥远的天际一层层黯淡下来,湖面的霞光被扑灭了,天地间仿佛泼上了浓稠的墨水,前方的所有事物都变得不甚清楚。
许沉河按着心脏狂跳的胸口,有个确凿不移的答案浮在眼前,他却不敢轻易抹清视野。
与之而来的是童年时遭受过的幽闭恐惧,钉上木板的窗户,紧锁的门,还有父亲一遍遍播映给他看的拐卖专题纪录片。
忘了何时做过的梦毫无预警地冲入脑海,他在梦里对着一团虚影喊哥哥,明明看不清对方面目,却直觉那人是素未谋面的江画。
当时梦醒只觉离奇古怪,现在细细想来,一切好像有了合理的解释。
“听呆了?”祝回庭叩叩他的肩头,“江画的人生虽然很短暂,但经历得比很多人都丰富,只能说他最后的选择不是对生命的满意与否,而纯粹是想要个解脱吧,他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