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语冰
郁小龙知道事实并不这样,或许是夜晚风凉,夏琮被吹得微微鼓动的衣服下,躬起的背脊莫名给人一种单薄瘦削感。
他仰着头正在抽烟,烟雾随着动作轻缓地吐出,被风吹在脸上,五官糊成了朦朦胧胧的一团。
但当白烟散尽,郁小龙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隔着稀疏的人影,夏琮的目光转向了自己,他似乎是愣了片刻,接着跳下车朝他走来。
“你怎么来了,”夏琮看着他,“谁跟你说的?”
“我有事情问你,发你消息了。”郁小龙说。
“嗯?”夏琮拿起手机扫了一眼,看到上面的留言,他没回答,又放了回去。
“你跟谁比赛?”郁小龙问。
“还能有谁。”夏琮轻飘飘地道:“约我挺多次了,难得无聊,陪他玩玩。”
“在这种地方玩?”郁小龙环顾四周,压低声音,“你知不知道这里死过多少人?”
“那又怎么样,我会是下一个吗?”夏琮靠近,眯起眼睛,“还是,你在担心我?”
“……”
“承认就亲我一口。”他说:“别的我现在不想听。”
郁小龙严肃地推了他一把,夏琮直起身,烟在地上踩灭,“我以为你是来给我送戒指的,看来不是。”
他看着有些失望,但很快又笑道:“不过既然你出现了,说明理由已经想好了,是吗?”
郁小龙正要说话,远处传来尖哨声,有人站在车顶挥舞旗帜,车检查好了,路面也已清理干净,比赛即将开始。
“你跟他赌什么?”夏琮走之前,郁小龙急急地问了一句,夏琮却没说,只说等比赛结束了来找他。
郁小龙看着他走过去,走到车边,跟杨培说了几句话,然后坐进车里,连头盔都没戴,山路不比场地,没有缓冲区和防撞墙,他们这样随意,几乎是拿命在玩。
郁小龙跑去问罗少钦,他们赌什么,罗少钦摇了摇头,“他不跟我说,不过我猜多半跟你有点关系,听说杨培来找过他几次,提到了你,具体是什么不清楚。”
“所以你叫我来?”
“是啊,万一他不幸挂了,跟你还能见最后一面。”
郁小龙看着他,罗少钦见他脸色难看,忙改口道:“哎我瞎说的,这你也信,这路又不长,提前两天来跑过了,以他的技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放心。”
“怎么定输赢?”郁小龙问。
“老方法,算时间。”罗少钦说:“这地儿路窄,不好超车,且不是闭环,只能算时间,不过这小子发扬风格,还给杨培让了十秒,那王八居然也接受了。”
短距离的比赛让十秒意味着什么,郁小龙一个外行都知道,四阳山他走过一两次,算不上多险峻,但也有几处U型弯和下坡急弯。
晚上不比白天,且山路颠簸,车子的抓地力就会明显不足,很容易发生打滑的情况,没有围栏,没有防护措施,郁小龙看不出来有任何值得人放心的地方。
他不相信夏琮是为了他在赌,他肯定有他自己的目的,也许他只是里面很小的一环,也许他是他这一方的赌注,都有可能。
会跟菜杆的事有关系吗?郁小龙突然冒上来这样一个念头,不怪他这样想,所有的事情都发生的太巧合了,尤其刚才罗少钦还提了一句,说杨培家里在当地很有势力。
在裁判十秒的倒计时声里,郁小龙拉开夏琮的车门坐了进去。
夏琮有些错愕地看着他,郁小龙拉起安全带,这次没用他帮忙,自己熟门熟路地系上了,“没规定不让带人吧。”
夏琮车门一直没锁,似乎在给郁小龙考虑的时间,看他坐得稳稳的,真不打算下去了,他笑了笑,“你不怕死?”
“你会让我死吗?”郁小龙反问。
夏琮看了他一眼,降下车窗朝外面招了招手,裁判按了暂停,问过杨培那边后,给他找来一个头盔。
夏琮把头盔给郁小龙,看着他的眼里似乎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身体被固定住,只能他倾身再把郁小龙拉过来一点,在他头顶轻撞了下,“放心,不会让你有事的。”
“最好是。”郁小龙把手里的烟掐了,看着前面,“听说过很早以前的一个新闻吗,一个大学生为救一个挑粪工死了,引起了社会上的讨论,都在问值不值?”
“嗯?”夏琮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时候说起这个,“你觉得呢,值吗?”
“当然不值。”郁小龙说:“人是分三六九等的,也许生下来那一刻作为单纯的生命是平等的,但社会不一样,社会为你附加了无数高低条件。”
“种族、家庭背景、学历、长相、身高、气质、健康与否这些,都足以把人像金字塔一样区分开来,人人平等是理想,所以才要时刻挂在嘴边。”
夏琮转头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郁小龙看着绵延向前探入黑暗的车灯轨迹,短短一线如同照向了虚空,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开口就说了,看来这样古老又哲学的命题确实不适合他。
沉默了一会后,他戴上头盔,突然笑了笑,“想说也许我跟你一起死,是我赚了。”
“你意思是我的命优于你?”夏琮看着杨培的车在他面前消失,目光沉了沉,“那你怎么不想想,我可是看上了你,单这一点,你的命就高于我所有的附加。”
郁小龙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就在夏琮话音落下的同时,车子冲了出去,他来不及区分那句话带给他的感觉究竟是怎样,还是因为过快的车速下他根本无法思考。
跟上一次坐在这里时感觉不同,周围的黑暗和对危险的感知都给他的心脏带来了不小的冲击与压迫,他闷在头盔里,听到自己胸腔发出来的沉闷且疯狂的喊叫。
这不是他第一次直面危险,他也曾经历过刀锋落于眼前,但都不及这次让他紧张,因为他做不了自己的主,他的安危完全系于他人手上。
夏琮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省却了玩世不恭,目光是郁小龙从未见过的专注,也许之前那次也是这样的,只是头盔挡着,他没能看清。
郁小龙没有刻意想些什么,人却渐渐平静了下来,夏琮的车其实很稳,偶尔的颠簸也被他压在最小的幅度内,在他还没太大感觉的时候,两个急弯就这样过了。
离杨培的车应该很近了,过路的扬尘比之前重了许多,夏琮手脚并用,熟练地操作着,引擎疯狂轰鸣,他不算调整加速,直到看到前面不远处的车尾灯。
山路很窄,郁小龙不知道夏琮要怎么超车,刚才罗少钦说的时候,他就有一点不能理解,既然是算用时长短,那夏琮让出来的这十秒有什么意义。
如果是难以超车,杨培想占便宜,比他先出发就行了。
所以唯一的解释,刚才等的那十秒,已经计算在总时长内了,夏琮如果想赢,就一定要赶上并且超过他。
而这种路况下,超车的点只有进弯或者出弯。
两辆车相距越来越近,郁小龙能感觉到前面杨培在不断地提速,车身剧烈地颠簸着,夏琮则紧紧地咬在后面寻找机会。
一个九十度的直角弯,外侧砂石蓬松,杨培突然变得谨慎起来,车轮紧贴着内道,给外围留出了一片过身的空隙。
如此长时间的拦截堵塞,突然暴露出这样一片光明地,就像故意抛出的雀食一样,布好罗网只等猎物深入。
夏琮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突然加速,轻拉了下手刹,然后向着弯道打方向盘,郁小龙感觉车身猛地一滑,一股强大的离心力袭来,几乎要把人甩出去。
他甚至有种后轮踩着山崖边缘已经腾空了的错觉,这让他呼吸一窒,手紧紧抓着车顶的扶手,心跳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杨培却在这时候突然减速,向着外道逼来,夏琮猛地踩下刹车,手上的方向不变,车子没能顺利飘移过去,而是在原地转了一大圈,速度一下减了不少。
“害怕吗?”稳住了车身后,夏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