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语冰
夏议和林蔚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坐一站,他看着比以前清瘦了点,精神还可以,脸上看不出特别的喜悦,但也不见其他情绪,跟以往一样温和有礼。
他还看到了传说中的郭飞燕和夏舟复,跟他想象里咄咄逼人的形象不同,郭飞燕个子不高,身材微胖,说起话来眉眼带笑,并不见多少凌厉与跋扈。
角落里一人向他投来视线,顾居然背对着光,靠在不引人注意的窗边,看到郁小龙出现,他微微抬手,朝他举杯,露出个礼貌但没什么意义的笑来。
郁小龙又想起他对他说的话,这几天顾居然说过的每一个字,都翻来覆去地在他脑海里反复,尤其是他说的,夏琮是因为他的不好才选择了他。
就在他努力改变,努力想要摆脱过去的生活,想为了一个人变得更好的时候,这个人却是因为他的不好才对他花尽心思。
还有什么比这更讽刺的。
他郁小龙就算烂到骨子里,也还是个人。
他活得再下贱再卑微,也从来没有不把自己当人看,他夏琮又凭什么呢。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总还怀着一丝侥幸,总能找到理由替人开脱,现在他看到了,那夏琮之前对他说过的所有深情热切的话,他都有理由不再去相信。
一声巨响,舞台最右边依次叠放着的香槟塔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砸中,拦腰倒下,酒水倾泻洒落,玻璃碎了一地,场上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往那里看去。
霍羽洁失声尖叫,迅速回头,跟其他人一样,在那个瞬间,她看到门口似乎有个人影,不疾不徐地转身消失。
这是她的订婚宴,居然有人敢在这里撒野,她又气又急,正要出声,突然见有人拨开人群,飞快地追了出去。
“算了,让人来收拾了就行,何必生这么大气。”夏琮嘴上温言软语,说着安慰的话,人却往里走,似乎有些败了兴致。
他微微扯松了领带,眉宇之间似是被这一地的浊酒侵蚀,染上了抹阴沉,霍羽洁见此,压下惊悸与愤怒,拽了拽他手臂,重新在他身边跟紧了。
很快,酒店方面进来人先是道歉再做安抚,并迅速收拾了现场,短短几分钟,一切恢复如初,快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宋业追到外面,郁小龙没走远,他跑过去,想拉住他,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留也不是,放也不是,沉默也不是,安慰也不是,他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急切地叫了几声小龙哥,频频往身后看,像是为了拖住他好等什么人来,然而都走到门口了,并没有人再追上来。
郁小龙对于宋业的挽留一声没应,他脚步很快,一心只想离开这里。
宋业都快急哭了,他一直觉得夏琮是喜欢郁小龙的,可怎么就到这地步了呢,他拦不住,又不敢不拦,他有种这一次没跟紧这辈子都再难见到这个人的预感。
可他又根本不是郁小龙的对手,铁了心要走的人哪里是他能拦得住的,何况他怕拦太狠了,一会酒店里的保安追出来,反而给他惹麻烦。
所以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从视线里,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郁小龙坐进车里,手机响了,这么长时间以来,夏琮第一次给他打电话,他接起,听到对面没什么感情地跟他说:“分手吧。”
“好。”就像当初他让夏琮带他走时夏琮说的那声好一样,郁小龙也说了好。
挂了电话,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难受,也许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意在夏琮当初走的时候他已经经历过一次,有了抗体,内心深处便不再引以为惧。
他觉得就该是这样,他出了气,夏琮放过了他,他们好聚好散,郁小龙拼命压下心底那些复杂翻涌着的恨意,逼迫自己在有限的时间里消化它们。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回到那个不能再称之为家的地方,收拾了证件和一些换洗衣物,都是他三个月前带过来的,与之相比多了本驾照,剩下夏琮给他买的种种,他一样没带走。
不过没带走也没留下,他把它们全部打包,当垃圾扔了。
从进门到离开,半个小时没到,车停在地下车库,钥匙扔在桌上,他毫无留恋地带上门,打车去了医院。
听说要再次给他转院,并且转回老家时,施杰一句话没问,只说不用这么麻烦,医生说他恢复得不错,再有两三天就能出院了,打个招呼现在走也没什么。
他要是着急,买当天晚上的机票飞都行,郁小龙被他这么一说,燥热的血液逐渐冷却下来,多等两天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还会有人拖着不让他走吗。
结果他这样,施杰反而不乐意了,他早就躺不动了,背疼屁股疼胸口还憋屈,他惦记着他的酒吧,刚到手的,眼福还没饱够呢,他得赶紧回去。
不仅如此,他还打算如果顺路的话,去趟赵菲实习的公司,看看还有没有位子给她留着。
在问过医生,确定提前出院不会有大的风险后,郁小龙买了第二天中午回Z市的机票,给施杰买的头等舱,方便他躺着,当然用的夏琮留下的那笔钱。
临起飞前,郁小龙联系林蔚茜,之前施杰住院,他和夏琮都没有时间照看,黑狗接她那里去了。
林蔚茜没说什么,公事公办地表示证件她会尽快办理,争取最短的时间把黑狗送还到他手上。
郁小龙很感激她这种态度,他现在最怕别人来问,或者对他表现关怀,他不是能接受这种的人,好在林蔚茜也不是。
跟上一次分手后魂不附体不同,这一次郁小龙表现得很正常,太正常了,施杰现在不住洋楼了,他盯着酒吧的装修,吃饭睡觉都在那,郁小龙跟他住一起。
他每天该吃吃该睡睡,这一来一回施杰都忍不住想感慨,他却没事人一样,像是这两年发生的种种,只是日历上平淡逝去不值得注目的时间一样。
施杰每天忍着伤口不时的又痛又痒,还要想尽办法逗他笑,逼他说话,像郁小龙这种人,特点就是能憋,什么都放在心里,他真怕哪天人憋坏了。
他这样看着,又说不出来我想听听你哭这种话,他是真没辙了,跟赵菲说只可能是他现在突然感染挂了,兴许能让他喊两嗓子,气得赵菲拿书抽他。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星期,狗被送回来了,郁小龙去机场接,四五个小时不见人影,施杰打他电话,手机响发现人在楼上。
他推门进去,郁小龙坐在沙发上,黑狗被他用毯子包着,横躺在矮几上,旁边电暖气正对着它。
施杰以为它睡着了,都没听它叫一声,还想说空调开着怎么还要电暖气,走近发现它眼睛睁着,却站不起来了。
他一下明白了什么。
这狗老了,生老病死正常,好歹过过几年好日子,还坐过飞机呢,有多少狗坐过飞机,施杰坐在地上,一下一下摸着狗头,安慰郁小龙。
郁小龙始终没有说话,施杰陪了他一会,再抬头时,电暖气的光照出晦暗的房间一角,照亮了他侧脸上一道汹涌而无声的泪痕。
它是老了,可没有那么老,如果不是跟着他几经折腾,应该还能再活一段时间。
他为什么要去呢,他一直不觉得,夏琮对他冷淡的时候不觉得,顾居然告诉他真相的时候不觉的,就连亲眼所见的时候他都不觉得。
可现在黑狗要死了,就在他要死的时候,他才恍如大梦初醒般意识到,当初一心一意要跟着夏琮走的自己,是多么荒唐滑稽的一场笑话。
黑狗用尽最后的力气往郁小龙手边拱了拱,想让他再摸摸自己,郁小龙的手放上去没多久,它闭上了眼睛。
郁小龙没有想到真正让他觉得他和夏琮之间彻彻底底结束了的契机是一条狗带给他的,随着它渐渐停止呼吸,他们的过去,成为了生死之中永不可逆的一环。
第六十六章 高兴与难过
有段时间没来,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道升降闸,郁小龙车刚停下,穿着保安服的中年男人从小岗亭里探出头,问他要通行证。
“我找人。”郁小龙摇下车窗,他大概以为他是哪家来送货的。
“找谁?”保安从里头出来,“有预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