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他存在的世界
第二天醒来房顶的潮湿一如往常。
十几年来睁眼都是这一小方房顶,顾朝明眨眨眼睛起床拉开窗帘,夏日清晨的阳光瞬间从窗户中乍泄,盈满整个房间。
清晨的阳光刚洒落在身上时顾朝明听到外边一阵开门的响声。
顾涛醒了,醒的还挺早。
顾朝明从门外的声音判断出顾涛是被尿憋醒的,因为顾涛开门后就直接跑到厕所。
不想见到他,但总是要见的。
等顾涛上完厕所,顾朝明才打开房门去刷牙洗漱。
顾涛不知道在客厅干嘛,晃晃荡荡,在沙发上翻翻找找又走到电视机后左看右看。
顾朝明不去理他,自顾刷着牙,满口的牙膏沫。
顾涛在客厅和房间转一圈寻打火机无果后,问:“朝明,我打火机呢?”
能和他这么说话,还叫他朝明,看来顾涛还没注意到他的想法,对昨天的事也是毫无理由地翻过,只以为是平常。
顾涛就是这样,有时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有时整个月都在家,有些事他想跳过就跳过,他想打你就打你。
毫无理由,他就是理由。
顾朝明刷着牙从面前以中间为圆心碎裂的洗漱镜里看到顾涛靠在厕所门框边。
打火机?应该在他昨天穿的外套兜里,而他的外套……
顾朝明微偏头,用眼神示意顾涛打火机在洗衣机里。
昨天他吐在身上,顾朝明没时间洗他丢下来的衣服,只弄干净上边的呕吐物扔进洗衣机。
顾朝明背对着顾涛,顾涛没看懂他偏头是什么意思,以为顾朝明又不理他,怒火冲上头,瞬间加大音量:“说话啊,一早上装什么哑巴,和你妈一个样。”
突然一声吼,平地一声雷在清晨狭小的厕所中炸开。顾朝明没防备地吓得手一抖,牙刷头戳到牙龈。
尖锐的疼痛。
疼得顾朝明心中暗骂一句。
大早上的顾朝明不想和顾涛呛,忍着尖锐疼痛沉下脸足够明显地朝身边的洗衣机一扬下巴。
顾涛这才懂,跑到洗衣机边上拿出他的衣服,从口袋里摸索出打火机。
顾朝明含一口水,吐掉嘴里的牙膏沫对顾涛说:“洗衣机烂了,我要去上学,衣服你自己洗。”
顾涛随便应几声,糊弄都算不上,拿着打火机就找他过生日给自己买的好烟去了,仿佛那才是他的亲儿子。
顾朝明洗漱完,昨天洗澡摘下忘记扔进垃圾桶的创口贴躺在洗漱台上,仿佛在关切地提醒他:“你手上有伤,今天记得贴创口贴。”
顾朝明抬手看看手指关节上的伤,他都忘了,洗脸刷牙接触水时也没什么感觉。
就不用贴了。
顾朝明将小小的创口贴揉成一团,握在手心,抬头看到身前碎裂的洗漱镜。
那是他打碎的,只一拳洗漱镜就四分五裂。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半夜冲进厕所,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杂乱,他的手不禁颤抖,慌乱地打开水龙头,将冷水泼向自己的脸,想给他不断慌躁的神经降温,意图用冰冷的水停止他的恐慌,驱赶那个梦里一直跟随着他的声音。
冰冷的水流刺激着皮肤,借着微弱的月光,黑暗中顾朝明直起身,从洗漱镜里看到自己苍白而惊慌的脸。
那是他第一次做那样的梦,一个让他惊醒后冷汗湿透的梦。
满手鲜艳的红,身边的邻居们紧密地围成一圈,光亮全部围挡在外,允许通行的只有黑暗。他们的声音像是恼人的苍蝇在耳边回荡,更像锋利的利刃将他刺穿。他们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对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他就是杀自己父亲的小孩。”
眼前的人影都是黑色的,他们议论他,而那些议论都不如自己满手的血污可怕。
你就是个杀人犯!
顾朝明从梦中惊醒。
黑暗是最忠诚的跟随者,一直跟随着顾朝明跑到厕所。
那声音还不肯停止,面前的洗漱镜成了顾朝明的发泄物,一拳砸在镜子上,拳头感觉到疼痛,有液体从拳头与镜子接触的地方流出。
曲盈逸听到声音急急忙忙跑到厕所,看到顾朝明受伤的手以及碎裂的洗漱镜,焦急地问他:“怎么了?干嘛砸洗漱镜手疼不疼?”
顾朝明只说做了个噩梦。
他从不对人提起梦里的内容,也不与人聊他心里所想,任容这些声音在心里生根。
洗漱镜一直没换,顾朝明握着揉成一团的创口贴走出厕所,顾涛正吞云吐雾地享受着香烟给他带来的快乐。
顾朝明将创口贴扔进垃圾桶,眼神有一秒落在顾涛昨天买的烟上。
顾涛以为他也想抽,拿过烟盒抖出一根,递给他:“抽吧,你妈又没在,别怂。”
顾朝明看他一眼,没接:“我不抽。”
“你不会抽烟?我知道你抽,不会告诉你妈的,你妈在医院想管也管不了。”
顾朝明淡漠,他不知道顾涛怎么能把“不抽”理解为“不会抽”。
顾涛见顾朝明不接,以为他不敢,又把烟放回烟盒里:“躲着你妈抽根烟的胆量都没有。”
直到顾朝明准备出门上学顾涛还在沙发上抽着他那根生日烟。
满屋的二手烟,顾朝明头也不回地关上门,把顾涛的烟味关在门后。
公车上多是和他穿着一样校服的学生,在司机一个刹车停稳后,车门打开,车上的学生鱼贯而出。
一下车顾朝明就看到快要进校的岑西立。正高兴着视线所及范围一远,又看到岑西立后边正和陈海洋一起骑车上学的尤鑫,几人隔了差不多一两百米,骑车很快就能追上。
为了保护岑西立不被陈海洋他们欺负,顾朝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岑西立身边一把搂住岑西立的肩。
车轮压过路面,陈海洋这次倒是没嘴贱说什么,看到两人挨在一起,手指放在唇边吹响一声看戏的口哨,带着打趣的眼神骑车而过。
顾朝明瞪他一眼。
陈海洋和尤鑫一前一后,因为骑车尤鑫的眼神倒没站着时那么“高不可攀”。
尤鑫手握车把,弓着背,校服不安分地不肯覆在他弓起的脊背上。夏日清晨热烈的阳光贴着少年的身影,骑车迎面而来的风吹起他的发。
经过时,少年“赏赐”的眼神先是落在顾朝明搂着岑西立的手上,转而又转向岑西立的脸。
岑西立抬眸对上尤鑫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刚对上尤鑫就立马收回目光踩着踏板离开。
尤鑫眼神一转一移间,顾朝明清楚感觉到尤鑫最后的眼神收回得多么快速,似是不想再多看一眼。
对于尤鑫这种眼神,暴躁的顾朝明只想骂人,奈何尤鑫已经骑车进校,只看到尤鑫的校服在风中鼓起。
怀里的岑西立没挣扎,顾朝明低头看到他脸上有些不自然失落的表情。
顾朝明拍拍岑西立的肩,岑西立仰起头。
岑西立的眼睛如春水,眨眼都让人想到秋日枫叶飘落的速度。
岑西立不想让顾朝明为他担心,仰头微微对顾朝明一笑。
漫山遍野、让层林尽染的枫叶都在一阵贯穿枫林的轻柔秋风中飘舞翻转。
顾朝明安慰岑西立:“别想了,尤三金就那样的人。”
岑西立垂下眼眸似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沉默一会,岑西立问:“你嘴怎么了?”
顾朝明差点忘记自己嘴唇上还有伤,被岑西立一说不自然地舔舔自己受伤的唇,随便找了个理由回答:“上火了。”
“一晚上就能上火成这样?”
对于岑西立的逼问,顾朝明瞬间败下阵来,他无奈地笑,伸手揉岑西立的头:“西立你能不能别这么聪明。”
“你爸回来了?”
顾朝明点点头。
“那你没伤着别的地方吧?”
岑西立见识过顾朝明的伤疤,也见识过那个男人的残暴。
高一那次也是唯一一次和苏炳一起去顾朝明家玩,顾涛正好从外边回来。明明顾涛一副和气样貌进门,顾朝明见到顾涛却像见到魔鬼一般急着把他们俩赶回家。第二天岑西立就看到顾朝明受伤的脸,才知道顾涛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