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春天
然后否认,因为这么多年,他应该都是一个人在外面睡的,那个“外面”跟我家里的“外面”可不是一个概念。
我突然想象他露宿街头的样子,穿得破衣喽嗖,天为被地为床,他的被子是透风的,他的床硬到硌得慌。他在白日里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夜晚又对着空旷的宇宙发呆。他没有对未来的渴望,也没有对过去的追忆,什么都没有,只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填饱的肚子和一身暖和的衣服。
想到这些,我更睡不着了。
深更半夜爬起来,拿了条毛毯出去,给那个已经呼呼大睡的小子又加了一层,怕他冷。
第16章
16
我以为我够轻手轻脚了,结果还是把那小子给吵醒了。
毯子刚搭在他身上,他直接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我被他吓了一跳,说他:“吓唬谁呢?”
他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充满了惊慌,是真的被吓到了一样,事后我才意识到,那或许是他常年流浪在外形成的条件反射。
在外面,怎么可能睡得踏实呢?
外面的世界不仅仅有风吹雨淋,还有数不尽的危险。
我给他盖好毯子说:“好好睡觉。”
结果他拉住了我的手腕。
他说:“这床好舒服。”
一个弹簧床,怎么可能舒服?
但是对于一个从来没有过床的人来说,这大概真的是好生活了吧?
我扒拉了一下他的头发,不再管他,自己回屋睡觉了。
袁春天反正就是赖在我这里不走了,救助站的阿姨隔三差五来看看,跟我汇报工作似的说说各项安排的进度。
等了差不多一个多星期,阿姨终于说要带袁春天去办户口了。
袁春天这家伙一点儿都不明白户口的意义,就我一个人在那儿傻乐,显得我比他还傻。
因为办户口要拍照,我看他那一脑袋乱糟糟的头发心烦,拉着他去附近理发店花了20块钱给他剪了个圆寸。
这圆寸剪得也够傻的。
办理户口的时候,袁春天很想把自己的地址填我这里,被我一个眼神给瞪回去了,别说规矩上这事儿就行不通,就算行我也不答应。
他谁啊?
我又不是他亲爹。
袁春天的户口是救助站的集体户口,但不管怎么说,这从来都居无定所漂泊无依的小可怜在这个社会里有了真正的身份。
他有了名字,有了户口,很快也能拿到自己的身份证了。
从此往后,他虽然依旧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却可以自由地乘坐各种交通工具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他说:“我想坐火车。”
袁春天告诉我他以前喜欢在火车道旁边看飞驰而过的火车,从绿皮车到红皮车再到高铁,说得好像他见证了铁路列车发展史一样。
我说:“坐火车?你要坐火车去哪儿啊?”
他想了半天,没想出来,最后指了指我心口的位置:“这儿。”
不知道这是跟谁学的,油腔滑调。
我弹开他的手指:“不好意思,此处暂未通车。”
他看着我笑,然后拉着我去买菜。
有了身份的人最近日子过得很好,无忧无虑的,在我家混吃混喝。
我警告他,等救助站的阿姨给他找到了合适的工作,他就趁早给我出门干活去。
他倒是很乖,点头答应着。
袁春天的身份证拿回来的时候,救助站的阿姨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之前他们一直有合作的工厂最近缺人手,可以安排袁春天过去。
“包吃包住,”阿姨说,“一个月底薪1500,不过按工作量给提成的,春天要是手脚勤快效率高,一个月也不少赚呢。”
我觉得挺好。
他什么都不会,那就去工厂干活吧。
但是袁春天说:“不想住在那儿。”
他看着我:“我想你。”
都十八了,还这么没出息。
真不愧是他。
我儿子。
第17章
17
我发现袁春天这人,倔得很。
救助站的阿姨很快就带着那家伙去工厂报道了,给人装箱,按照箱子的件数赚绩效。
挺好的,早上出门的时候我说他:“你脑子里没东西,就去干点儿体力活吧。”
我还偷偷跟他说:“反正工厂管饭,你在那儿多吃点。”
他因为这么些年在外面吃不好,还乱吃,肠胃糟得不行,我把医生给开的药塞进了他口袋里。
他老老实实地跟着救助站的阿姨走了,走的时候还挺舍不得地看我。
我呢,站门口跟他挥手,意思是:快走快走,我可烦死你了。
但是,当他真走了,店里又剩下我自己的时候,突然觉得空落落的。
这么一看,我可真是个贱皮子。
人本性贱,老祖宗没骗我。
袁春天在那儿包吃包住的,据救助站的阿姨说那边环境条件很不错,我不需要担心。
但是,毕竟是自己捡回来的儿子,儿子出门工作,我这当爹的多少还是有点儿紧张的。
怕他被人欺负。
怕他被人骗。
毕竟这孩子是个文盲,又没见识,脑子似乎也没那么精明,这么个儿子,能不担心么。
袁春天没有手机,不过就算给他个手机,他也不会用。
一天下来,我干什么都走神儿,手里拿着本书,愣是一页都没看完。
到了晚上,我给救助站的阿姨打电话,阿姨说她今天在那儿陪了袁春天俩小时,他干活还挺不错的。
听她这么说了,我也就稍微放下了心,突然觉得,可能就这样了。
以后袁春天逢年过节能想起他这个爹,带着礼物来看看我,也就行了。
晚上我一个人吃饭,煮了一碗面,结果一半都没吃完就吃不下了,也不知道怎么,就是没胃口。
八点多,实在觉得无聊,在屋里转了两圈,进被窝了。
睡觉可以解千愁,虽然我没有什么愁,但睡觉也能缓解不知道为什么而来的焦虑。
只不过,我这刚睡着,外面突然有人敲门。
我一看手机,九点半。
敲门声一直不停,我只好出去看看。
大晚上的,怕不是入室抢劫。
但要真是入室抢劫,谁会敲门啊?谁会抢劫一个穷嗖嗖的书店啊?
我打开门,然后差点儿蹦出脏话来。
袁春天站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我。
“你怎么回来了?”我问他,“你不是住那儿吗?”
“不住。”他说,“想你。”
真是个小王八蛋。
有免费的住宿还不住,这是个真傻子。
这么晚了,我又不能赶他回去,只好让他进门。
“你怎么回来的?”我记得那家工厂离这边可不算近。
“走路。”他说,“走好久。”
我服了,还真,不愧是他。
“走了多久。”
他回答说:“那时候天还没黑。”
我看了眼时间,那他少说得走了三个小时。
“你是缺心眼吗?”我问,“干嘛不打车?身上没钱到了地方找我要啊。”
他就站我面前笑,笑了一会儿说:“袁涞,我饿了。”
我真倒霉,明明工厂包吃包住,现在成了我包吃包住了。
我不仅包吃包住,还得被他抱。
我转身去厨房给他煮面条,他从后面抱住了我,说:“一天都没看见你了,我想你。”
第18章
18
袁春天这嘴,我真想拆下来研究一下究竟是怎么个构造,为什么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那些肉麻兮兮的话。
油腔滑调。
年纪轻轻就开始油腔滑调。
实在有点儿不像样。
我说:“警告你,放开我,不然就揍你。”
他还真放开了我。
但我估计他一点儿都不怕我揍他,因为他不抱着我之后,还是贴着我,粘着我,下巴搭在我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