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外之音
“你……为什么请我吃饭?”
“相聚是缘。何况今晚我就快要死了。”
听他这么说,江泽吓的连忙收回了手。水鑫看他胆颤的模样又是两声爽朗的笑。
江泽还没从水鑫的笑容里回神,就被身后桌椅翻倒的声音硬生生的给拉回了现实里。水鑫垮了笑,都是因为之前笑得太过牵强所以现在笑的表情才垮的这样快。宁非和江泽都听到了水鑫的那句,“我的死期到了。”
是因为水鑫受不了,砸破了今晚原本要伺候的人的脑袋,人家找他算账来了。
然而水鑫终究没死。那拨人嚣张靠近,大喊着要拿水鑫的命时,宁非抽走桌上的啤酒瓶站起来了,砸破一个人的脑袋,转身对着另一个人的肚子就是一脚,又拿茬碎的酒瓶刺了上前来掐着水鑫脖子的人。
水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场面虽然乱,可他明白自己今晚不会死了,尤其是看见宁非举起凳子砸向冲上来的人,还不忘回身交待江泽一句“快带他走”的时候,水鑫居然有了人生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吓坏了跌倒在地的江泽爬到水鑫身边,拉着他的胳膊大声叫喊着,“快走!”
水鑫没有反应,感到奇怪的江泽抬头看他一眼,就看见水鑫对着宁非的背影痴迷的笑。江泽看着水鑫的笑,手颓然垂下了,他回头看一眼独自奋战的宁非,有了一丝的后悔,后悔为什么第一时间冲上去的人不是自己。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在他们三个一起苟且生活的时间里,水鑫对江泽说,只不过是因为那时你没有像宁非那样了无牵挂,所以没法和他一样堵上命。
水鑫说这话的时候自认为很懂宁非,后来想想是自己错了。因为宁非有牵挂,只是那晚宁非觉得那牵挂太远自己实在见不到了,所以才拿出了拼命的架势,他想或许在自己的葬礼上林趯会来,可能葬礼成为他和林趯相见的唯一机会。
水鑫认识到自己错了的那天是个很平常的晚上。自己很平常的接完了客从酒店出来,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宁非变成了自己的接应,接应他的客户,接送自己去宾馆酒店。水鑫从不陪客人过夜,尤其是宁非成为自己的接应之后。
那晚他出来,宁非一如既往的蹲在偏僻的角落里喝着啤酒。这次水鑫接的客时间久了点,他出来的时候,宁非脚边已经堆满了酒瓶,摇头晃脑的宁非似乎已经醉了。
难得看宁非喝醉,水鑫屏住了呼吸轻手轻脚的过去,想突袭宁非喝醉的丑态。只是他刚一接近,听到却是宁非一个劲儿喊着别人的名字,一个自己从没听过的名字。水鑫愣住了,他看着宁非抬起的脸,脸上满是泪痕,这是水鑫唯一一次看见宁非哭。宁非在被高利贷打断肋骨的时候没哭,上不起学的时候没哭,被自己的客人不客气的拿钱甩脸的时候没哭。
可这会儿他看见宁非哭了,很伤心的哭,哭的哽咽,嘴里不断重复着,“林趯,我怎么办?我不能堂堂正正的回去找你了。我再也加不了油了。林趯我怎么办?我加不了油了,林趯,林趯,林趯……”
“林趯?原来你的牵挂叫林趯是吗?”水鑫看着醉倒在地喃喃念着林趯名字的宁非,伸手点上了他的泪痕,收进自己的嘴里尝了尝,“你有关林趯的眼泪好苦,我猜你想他很深。”
喝醉了的宁非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常睡的屋子的,只知道自己醒过来的时候江泽正往自己额头上放着湿毛巾。宁非不耐烦的推开了江泽的手。江泽毫不介意,仍旧对他嘘寒问暖,“醒了?胃难不难受?我从打工的饭店里带了吃的回来,要是饿了起来吃点吧。”
宁非起身的时候正好看到从洗手间洗完澡带着一身湿气出来的水鑫。他没问水鑫自己昨晚怎么回来的,只是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照会正擦着头发的水鑫,“十点半有一个客。”
“嗯,知道。你今天还送我吗?”
“送。我换身衣服就送。”宁非说这话的时候没看见身边江泽捏紧的拳头。
水鑫丢开了晾在头上的毛巾坐在地上,打开了小冰箱从里头拿出了啤酒,歪着嘴角说着,“你可还真是敬业啊。”他说这话的时候,就连自己都听不出语气里嘲笑的意味。
宁非刚醒酒,脑袋昏沉,起身从桌上抓起了江泽打包回来的客人吃剩的半只鸡,“没办法,要生活不是。”
水鑫沉默着拉开易拉罐,啤酒滋啦一声冒了满手。只有江泽听出来了,听出来了水鑫莫名其妙的在吃醋。
宁非准点把人送到了酒店,一家情趣酒店,门脸揩在繁华地段的后街。水鑫进去时反常的没和宁非嬉闹,宁非倒也图个清静,好让自己醒酒。只是靠着大门等的时候,目光却被推车走过卖棉花糖的大爷所吸引。
连棉花糖都出了新意,原本像团云一样的棉花糖杵在棒子上,现在为了吸引孩子变成了两团云,一团小的在上面,一团大的在下面,还带颜色的。宁非看着的那个是两团白色的,只要是白白圆圆的东西都能让他想起林趯,这棉花糖也是。他印象中的林趯就是像这棉花糖一样白白软软的。
十二点,水鑫疲惫的从酒店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宁非正举着一个棉花糖。水鑫笑着朝他伸手,“给我的吗?”
他没料到宁非会躲开,“想吃自己买,这是我的。”
水鑫看着宁非举着棉花糖转过身去的背影,他分明看见了宁非看着棉花糖时轻易不露笑的人居然笑了,从没见过的笑,笑出了少见的梨涡,笑弯了眉眼。水鑫对着宁非的背影说着,“原来是给他的啊。”
那天江泽夜班回去就看见水鑫坐在楼梯口,江泽没想过水鑫会等自己,惊喜的把手里的饭盒放到了水鑫的腿上,“你爱吃的炼乳小馒头,在这儿吃了吧。”
水鑫低头看一眼江泽放在自己腿上的饭盒,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的说着,“我不爱吃炼乳小馒头了。江泽,你给我买棉花糖吧。”
江泽没问缘由,也没想深夜到底去哪里能买到棉花糖这个问题,只是听到水鑫难得提出了要求,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开去打算去买棉花糖回来。
那一晚江泽跑了遍了满城的大街小巷,直到清晨都没回来。水鑫抱腿在楼梯口坐了一夜,看了一夜摆在自己腿上的炼乳小馒头。同样没回来的还有宁非,水鑫不知道宁非举着棉花糖去了哪里。宁非和江泽一样,跑遍了大街小巷,终于买回一个和当年差不多的瓷娃娃。一个和林趯长的像的瓷娃娃。宁非知道自己再没脸回去见林趯了,可还是抵不住想念,于是到处找遍,终于找着一个和当年相像的瓷娃娃。等早上宁非回来经过还坐在楼梯上的水鑫时,水鑫就听见宁非说,“别再折磨江泽了。”
他问宁非,“那你呢?你是在折磨我,还是在折磨你自己?”
水鑫看见宁非的身形僵了僵,看他不说话,水鑫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他叫林趯是吗?”
宁非的脾气很暴躁,不是一般的暴躁,水鑫见过,宁非救自己的那一晚,他看见了宁非把啤酒瓶狠狠扎进了别人的喉管,那人没死,只是听说喉咙上扎了管代替呼吸。水鑫这么问出口的时候,其实也害怕的,害怕宁非突然发起了脾气。
意料之外的,宁非没有。只是那天之后,宁非再也没和他们住在一起了,宁非身边突然多了很多不同的男男女女,他就和这些不同的男男女女周旋着,愿者上钩,那些人多多少少也给宁非的生活出了资。
水鑫明白宁非这是什么意思,在江泽跑了一夜满脸是汗的举着棉花糖出现在自己面前,还笑着朝自己递过来棉花糖说,“给。”就在这一瞬,水鑫懂了,懂了宁非的意思。从此以后他对江泽不提要求,渐渐对江泽冷了。
可江泽不懂,他看着一声不吭转身离去的水鑫,呆愣愣的看着手里的棉花糖说,“我到底哪里不好?”
不知道是谁创造了棉花糖,白花花的棉花糖看着软绵绵的真就像一团云。林趯路过做棉花糖的推车时,看着新做出的棉花糖也问了这么一句,“我到底哪里不好?”
林趯被嘲笑了,同学在路边买棉花糖吃的时候,看着经过的林趯在他背后指指点点。那天是林趯代表学校参加物理竞赛获奖的日子。林趯虽然从小有些迟钝,可学习马马虎虎就是偏科的厉害,受益于工程师父亲的辅导,林趯的理科学的还不错,文科只能说是一塌糊涂。
他获奖之后高兴笑着和校领导合影,照片被贴在学校公告栏,原本是件好事,可谁无意对着照片说了一句,“胖嘟嘟的,像刚滚出来的棉花糖。你看他照片上笑着的时候脸上堆起的肉。可真肥,他的胸和屁股也像他脸上这么有肉呢。”
林趯看着公告栏前哈哈大笑着的人群,自己低头背着书包走出了学校,路过做棉花糖的手推车时,他看一眼滚的大大的棉花糖说,“我到底哪里不好?不喜欢我的原因只是因为胖吗?”
迟钝的林趯不是很能理解别人没由来的情绪,不能理解他人莫名对自己的讨厌,也不能理解突然其来的喜欢。他以为人的感觉也和做数学题一样,读懂题干套用公式,理清逻辑按步骤答题。
然而人的感觉是无解的。所以林趯从来不懂,所以林趯一直被欺负。
到家的林趯第一时间不是进门,而是绕道去了院子,对着院子里开的火红石榴花,林趯却低头看着树根。那里埋着他和宁非亲手放进去的时空胶囊。他伸手捻一片叶子悄声说着,“宁非,你过得好吗?这些年你有在加油吗?我一直都在加油,可我的加油得到的多是嘲笑。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总这么嘲笑我?是因为我胖吗,想起来你也因为我胖而嘲笑过我,可你还是愿意和我做朋友的。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交到新的朋友。所以,我再等你回来,等你这个唯一的朋友。”
这么些年,林趯总在等,有时候觉得宁非一定会回来,可有时候想想埋在地下的铁盒,又觉得那里面没有分量足够到能让宁非回来的东西。除开被人嘲笑的自卑感,林趯反复在宁非会回来的期待和宁非不会回来的失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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