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但直到出租车已经坑坑洼洼行驶了两个多小时,我终于忍不住问司机:“师傅,还有多远啊?”
那司机说的是当地方言,我听不懂。严行低声告诉我:“他说还有大概三个小时。”
我错愕:“这……这么远?”
严行点头。
山路越来越崎岖,四周的山峰高高低低。沿途偶尔能看见几个放羊人驱赶着羊群。
司机用当地话向严行说了句什么,严行也用当地话回答,两人攀谈几句。虽然严行还会说当地话,但我听得出他的口音十分生硬,有几个词几乎就是普通话的发音。
终于,薄暮笼罩大地的时候,我们到达了马平村。
付钱下车,我攥住严行的手,冰凉的。
“别怕,我在呢。”我小声安慰他。
他紧紧抿住嘴唇,垂眸不语。
站在村口一眼望去,马平村大都是裸露出砖石的暗红砖房,最高的不过两层,其中还混杂着几栋土墙房子。通向村里的路虽然是沥青的,但很窄,高高低低,看上去十分破败。
严行站在村口,很久,他才说:“这地方就是这样。我记得我妈去世的时候……那时候她病得很重了,家里人才说要往医院送,但是半路上,她就走了。”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总算明白严行的遭遇——他从小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偏远而闭塞的村庄,大概连去县城的次数都少之又少。所以尽管他出逃时已经十三岁,但他仍然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十三岁的严行就那么光着脚,在漆黑的夜里骑一辆自行车仓皇逃窜,他一头扎进未知的世界,恐惧,无助,又想拼命活下去。
然而这个世界回馈给他的,全都是伤害和耻辱。
第66章
傍晚时分,马平村笼罩在沉沉暮色里,天空是清透的深蓝色,一弯月亮高悬于我们头顶。家家户户都在做饭,亮着暖融融的灯,从窗户里飘出一些辣椒爆裂在热油里的香味。
如果不是知道严行在这里经历过什么,我几乎会觉得眼前这一切是优美温馨的:农人归家,田园祥和,远处群山温顺地隐没在暮色里。
可一想到严行的事,我的心就越发沉下去,连沉沉暮色都宛如一只巨大的黑洞横亘在我们面前。我们一头扎进去,不知道将会遇见什么。
马平村位置偏远,这会儿又正是吃晚饭的时间,我和严行两个生人忽然出现,自然引来不少目光。很快就有两个中年妇人走上前来问话,她们用当地话问,严行也用当地话答,没说几句,其中一个就表情激动地掏出手机打电话。
我和严行就站在村子主干道旁的一颗石榴树下等待,没多久,一个穿着件黑夹克的男人匆匆迎上来。
他看上去有四十岁左右,短短的寸头,脸上的皱纹虽然有些重,但人看着挺精神。
“你好你好,你……”男人和严行握手,说的是流利的普通话,“你就是马叔的儿子?”
严行点头:“是我,马金银是我爸。”
“哎!我是说看着你有点眼熟,我是张安国,现在担任咱们马平村的村长。”
原来是村长。
“啊,是村长啊,”严行客气地笑了笑,“那真是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听孟大姐说你也好多年没回来了——来,咱们去屋里坐着说。”
我和严行便跟着张村长到了他家,是两间平房,地方小,但是房子挺新,看得出是新盖的。
张村长很热情地叫人送了几个菜过来,又开三瓶啤酒,我们三个一人一瓶。
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无论严行他爸当年到底死没死,起码严行没有被当成凶手。
张村长显然是听其他村民交待过一些严行家的事情,说起话来十分小心:“小马啊,你这是从哪回来的呀?一路赶过来挺累吧?”
严行笑笑,没有纠正村长的称呼:“还行,不累,从西安过来的。”
他语气轻松,可我知道,他一定比我更紧张。
“哦,哎,那也够远的,主要是咱村这地方偏,”张村长笑着叹了口气,把桌上的一盘凉拌猪肉朝我们这边推了推,“来,你们多吃点啊。”
张村长仰头喝口啤酒:“小马啊,你家的情况,我也大概了解过,我刚来马平村的时候,马叔他还在世,他……确实是脾气不太好。我记得当时我带着扶贫办的领导挨家挨户走访调查情况,马叔他还轰我们呢……”
十三年前严行真的没有烧死他爸!
严行手一哆嗦,筷子上夹的醋溜白菜倏然掉落。
“张哥,”我连忙接过话头,“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我是山东人!国家搞扶贫把我调来的嘛,哈哈,不过来咱这儿也有……哦,也有八年了。”
“那真是挺久了。”
“哎,是啊,咱这边儿穷,工作不是那么好做的……来来,喝酒,小马回来一趟不容易,我这也没什么好招待的……”
我和严行对视一眼,心里都确定了:严永宽的司机没说假话。
啤酒喝完,张村长又取出一瓶白酒,他喝得两颊通红,显然有些醉了。他亲热地搂着严行的肩膀说:“小马呀,我跟你交个底,我过来之前,马平村的风气是真不行!我调过来第一年,还有个男人把他媳妇打得住了半年医院,哎……哥跟你说实话,哥觉得你小时候早点跑出去,挺好的!你要是继续待在家里,那还指不定被你爹打成什么样儿!你爹啊他真是马平村出了名的混,哎,你这孩子也是受苦了……”
严行脸色苍白,笑得勉强:“是,张哥,我那时候是待不下去,就跑了……”
“不容易,不容易!”张村长叹气,“你现在做啥的啊?”
“我……就在公司当文员。”
“哦,那不错啊!”
严行看一眼手机:“也就是混口饭吃……张哥,这也快八点了,我看我们就不打扰你了吧?我想回我家看看。”
“咳,你家,这个……”张村长搓搓手,表情有些尴尬,“小马,情况是这样的,你看,马叔生病过世之后你家不就没人住了吗,再说你家的房子也旧得很,早成危房了。前年咱村搞精神文明建设,想给孩子们弄个篮球场,我们干部一起开会商量的,你家那块地大小合适,就……那会儿也没想到你会回来,真是挺不好意思的啊!”
严行点点头:“我知道了,没事儿的张哥,我就回去看看……”
我心下了然,原来是严行家的房子被推了,怪不得张村长对我们如此热情。估计那房子里能变卖的遗产也都变卖归公了——如果有的话。
我和严行便跟着张村长出门,沿着村子的主干道走了大概一刻钟,眼前便出现一片水泥地,一个篮球架立在角落里,看上去孤零零的。
农村的夜晚比城市要冷,喝酒之后被凉冰冰的夜风一吹,我连着打了两个寒颤,脑子像被冷水洗过一样,有种过分的清醒。
严行站在我身边,一动不动地凝视面前的篮球场,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或者说,此时此刻,什么表情都没有也是一种表情——那是一种巨大的错愕和落空。
我可以想象,在严行以为自己“逃亡在外”的这些年里,那个夜晚他点燃柴火的画面一定像一根狠厉的鞭子时时抽打着他的神经,他一定总是在噩梦里看见熊熊燃烧的房屋,那火是他亲手点燃的。
可原来不是,房子是被村政府推.倒的,收拾得干干净净,变成一方平整的篮球场。他的记忆,他的错觉,他的挥之不去的噩梦,竟然就这样成了一个——连笑话都算不上的笑话。
张村长热情地介绍:“今天有点晚了,平时小孩们放了学,经常来打篮球呢。”
严行平静地说:“嗯,挺好的。”
村里没有招待所,张村长找村民借了两张行军床,我们俩就借住在张村长的办公室里。
张村长回家休息了,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严行,白炽灯把他的脸映得一片苍白,连脸上因喝酒生出的红晕,都消失不见。
“严行。”我忐忑着,低声叫他。
“嗯,”严行坐在床上,“我没事。”
“你……”我走上前去抱住他,我把他抱得很紧很紧。我该怎么安慰他?好像在他面前什么安慰的话都太无力太轻率了。我的严行,他因为一件根本没有发生的事情,受了十三年的折磨和凌.虐。从少年,到青年,到成年,他被一件根本没有发生的事情,毁掉了人生中最宝贵的岁月。
“张一回,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做过很多坏事儿啊?”严行笑得惨然,“我实在找不出别的理由了……我也,太倒霉了吧?刚才站在那儿的时候我甚至想,要是那天晚上我真的烧死我爸就好了,我宁愿我杀过人——这样起码我在严永宽那儿受的罪不是白受,对不对?”
“严行。”我抚摸他颤抖的脊背,我想,他哭了。
然而他没有哭,他睁着他好看的眼睛,表情迷茫:“你说,我受这些罪,上哪说理去?这简直没有道理啊?”
是啊简直没有道理,这狗屁世道有什么道理——为什么女人和孩子要遭受暴力,为什么一小部分人能把其他人玩弄于鼓掌,为什么,我的严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想问。
为什么我如此爱你,但是这一刻,你的痛苦,我无法消解。
第二天一大早,张村长带着我和严行去了后山墓地。出发前他还很是细心地问严行:“小马,你要给马叔烧点纸不?”
严行摇头:“不用了,张哥,我们看一眼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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