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光
任宽在他身旁坐下,“你们老板没欺负你吧?扣你工资了吗?”
“没有…”炒饭有嚼劲,每一勺子下去腊肉的咸香扑面而来,让肚子里没油水的韭儿食指大动。
任宽就是喜欢看韭儿吃得香的样子,嗤嗤笑了一声,把心放进肚子里。
只听到韭儿含糊不清道:“宽哥…我以后把钱还给你吧…我真不要一百块…”
“嗯?”任宽指尖夹着香烟,吐出烟圈时,他刻意转到另一个方向,没有对着韭儿,漫不经心的,没有将韭儿的话放在心上,“那你要多少钱?”
“三十啊。”韭儿笃定道。
这话越说越带点颜色,韭儿听不出来,可任宽不是正经人啊,“包你就三十啊?”
“对呀。”韭儿还在为老板娘骗任宽钱的事情愤愤不平。
嘿,任宽掐了烟头,还真是明码标价啊。
第5章
闲得也不止韭儿他们的高级盲人按摩会所,对面无所事事的窑姐支棱着下巴,“任老板,你说下次来的,怎么还不来啊?”
任宽一回头,这不是上次让他去照顾生意的窑姐吗?吊带低胸装配着短裙,上下都半遮半掩,眼影得有好几个色,水粉色的指甲一下下磕在脸颊上,五彩斑斓的像棵圣诞树,色差跳跃之大,晃得任宽眼睛疼。
这里的女人,大家都心知肚明,任宽也就打打嘴仗,过过干瘾,真叫他去的话,他不大想去,主要是惜命,做皮肉生意的,不是任宽轻看了谁,干不干净她们自己最清楚,有钱花到她们身上,还不如包韭儿呢,都是拿钱砸进水里不见水花,人家韭儿吃得多是多了点,但是会按摩啊。
一口含住烟嘴,烟头顶端冒出明红的火光,任宽不紧不慢道:“店还开着呢,下次啊。”任宽这人说起来也心软,不好让窑姐难堪。
“给韭儿做饭就有时间啊,真叫你来玩,你又忙了,任老板你不能光照顾他一个人的生意啊,大家都是街坊。”
窑姐一双鸳鸯眼,照这街上算命的来说,服眼秀气略圆,美如桃花,眼珠红润,隐隐有着九缕沙纹,感情丰富,易思淫/乱。
任宽赔笑,来不及开口,窑姐又冲韭儿道:“韭儿,你以后又多了个常客啊,王蕊不厚道啊,你还要一百啊?”
王蕊就是韭儿的老板娘,大早上的骂得整个街道都听到了,谁不知道她又张口诓骗新顾客。
让任宽吃哑巴亏这种事情,韭儿宁愿自己开口认错,总觉得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免不了添油加醋的,到时候到了任宽耳朵里,听着又是另一种意思。
刚已经坦白的韭儿听到窑姐的话,立马慌了阵脚,霍地站起身来,端着盘子手足无措,“宽哥…等我发工资了,我就还给你…”
眼前的韭儿像是炸毛的小猫,惊恐万状,若不是眼睛看不到,恨不得当即跳到任宽身上,不让他跑了。
任宽按住韭儿的脑袋,“谁要你的钱,坐着吃你的饭。”
想到韭儿能敏感至此,任宽还能怎么办,给这小瞎子吃颗定心丸呗,别人随口一说,就能吓唬住他,自己反复强调,他倒像是听不进去一样。
像是说给韭儿听的,又像是说给对面窑姐听的,“一百就一百呗,带你出去要一百,去你们店里要不了一百吧。”
为了让韭儿放宽心,任宽又道:“大不了以后就常去你们按摩店,这总行了吧,别惦记那一百块钱了啊。”
自讨没趣的窑姐翻了个白眼,勾引不过来的汉子多说了也是枉然,转头又朝着路过的工人发浪,“进来坐呗。”
刚从工地上下工的工人,从头到脚是一层灰尘,局促的擦了擦手,“我们这样子坐什么坐啊。”
窑姐确实要比对面按摩会所的瞎子会说话,“也能坐啊,我又要不了你一百块钱。”
又暗地里挖苦韭儿,韭儿也不把女人的话放在心上,只听到男人憨憨一笑,朝上下一顿张望,猫着腰进了小旅馆。
皮肉生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任宽瘪嘴回头,韭儿已经将碗里的炒饭扒个精光。
任宽轻笑一声,在韭儿身边坐下,脑子还来不及思考,大手一抻,揪了把韭儿的脸颊,“还挺能吃啊。”
韭儿将盘子搁到膝盖上,捂住脸颊也跟着傻笑。
不是任宽说话难,韭儿笑起来是真的有点傻气,一张小脸扬起,嘴角咧开的弧度较大,小虎牙也露出尖锐的齿尖,酒窝陷得格外的深,浑圆失神的眼眸都眯成了一条缝,别提有多傻。
傻是傻了点,但深得任宽的心啊,不像别的人,眼珠子咕噜一转,便是在算计旁人,跟韭儿相处简单也轻松,像是在路边散养了一只小奶猫。
散养也是养啊,养在外面也让任宽挂念在心里,随时随地还想着他家小猫咪吃饭了没,有没有受人欺负,当主人就得操这份心。
打从这天起,任宽总是变着花样的做小吃给韭儿端去,一般的炒菜汤水不太好带,做的最多还是包子蒸饺点心这类的。
每天中午忙过那一两个小时,任宽趁着王蕊去打牌的空档去按摩店,正好和这娘们儿错开时间,省的她没完没了的找韭儿麻烦。
韭儿吃得多也不挑食,不管是皮薄馅多的包子蒸饺,还是香甜软糯的豆沙糕点,韭儿都来者不拒,咬得多咽得却慢,两腮微鼓,毫不吝啬地夸任宽做的好吃。
两人在按摩店一坐便是一两个小时,在任宽看来,韭儿的生意确实不好,至少他是一次都没见到有熟客专门找上韭儿,任宽暗暗替韭儿担心。
烈日当头,幸亏头顶还有一顶商用遮阳伞,但也是抵晒不抵热,两人多坐一会儿,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
任宽能熬,他没想到韭儿比他还能熬,韭儿身材瘦小,也不见得有多高大,坐到台阶上时,屁股往后多挪一截儿,大腿搁到台阶上,小腿稍稍往上提高,两脚丫能悬空来回晃悠。
若不是知道韭儿看不见,任宽有些不相信,这样一个活泼灵动的小男孩,会看不见东西,比起里面那些蹲坐在黯黑角落里的盲人,韭儿显得生动得多。
“乐什么呢?”任宽一手按住韭儿的脑袋,稍稍用力,便能让韭儿面对着他,“你不操心啊,我看你成天都没有生意,你一个月能拿几个钱啊?”
被按住头顶的韭儿,就像是被捏住后颈的小猫,滑稽的缩着脖子,茫然地眨着眼睛,他竖起四根手指头,“四百。”
韭儿偏着脑袋,若有所思的样子,补充道:“但是老板娘说,我身上不能揣钱,容易掉。”韭儿从他兜里摸出那十多块钱,“所以都存在她那的,反正我也很少用钱。”
那这不是糊弄小傻子吗?香烟夹在任宽指缝间,他没有再去抽,眼看着灰烬一点点掉在地上,红星的那点燃到滤嘴处,他才将其丢在地上。
“合着你没拿过工资啊?”任宽说这话的时候,都是压着火气的,本以为四百就已经够惊世骇俗的,哪料这老板娘还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韭儿似乎对工资没什么概念,他能听出任宽带着怒火的语气,可是他不懂任宽在生什么气,“拿过啊,但是丢过好几次,反正我平时也很少用钱的。”
什么叫平时很少用钱,这黑店连饭都吃不饱,韭儿还能很少用钱?“你不上街?你平时就没添个衣裳,买点吃的?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怎么会很少用钱呢?”
头顶的力道明显加大,韭儿战战兢兢地去抱住任宽的手,他不知道哪句话都能触动到任宽,“我…很少…出去啊…”
任宽才到这里来没多久,对韭儿的了解都很片面,也很表面,只是知道韭儿是个开朗的人,家庭背景一概不知,就连这个花里胡哨的按摩店都很少跨进去。
住在这片儿的人,暂且能称之为街坊,可流落到这条街上的都是可怜人,谁又能去可怜谁呢?
韭儿的眼盲不是先天性的,他记事开始,天还是蓝的,草也是绿的,自己的样子,和奔跑在地上的小狗,他都是见过的。
后来出了点意外,他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才六七岁的韭儿就看不见了,他妈妈带着他看过几次医生,不是治不好,只是拿不出那么多钱。
他妈妈就是对面的窑姐一样,靠着接客为生,连韭儿爸爸是谁都不知道,没来得及打胎,韭儿只能被迫出生。
韭儿清楚这里的每一步台阶,这里的一砖一瓦,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大小就生活在这里。
眼盲后,摔了无数次跟头,他记得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台阶的步数,每一个平台之间需要走多少步,还有按摩店里热水和冷水的开关,被烫过很多次后,自然就长了记性。
他妈妈也是在他八岁大的时候去世的,做这种生意的人,命好的能赖活很久,可他妈妈是属于命不好的那类。
后来他就来这家按摩店工作,还是靠着关系才能混这口饭吃,他妈妈和老板娘是姐妹,老板娘运气好,跟过一个有钱的老板,后来得了些分手费,才开了这家按摩店。
韭儿没读过盲人学校,不会盲文,是个彻头彻尾的小文盲。
像是流落在街头的小野猫,没人带韭儿上街,他自己也不敢轻易出门,陌生的环境会让他异常紧张。
突如其来的火气,被韭儿的一腔话语浇灭,但浇灭的是明火,暗火还在烟灰之下滚烫,任宽说不出来是种什么感觉。
他原以为出门在外打拼的人够苦了,他以前睡车站,吃泡面的日子够苦了,可是残疾人的世界,不是他能够想象到。
任宽从没注意过石阶的步数,直到韭儿提起,他才下意识的去数,每一小截儿的步数是不同的,有的有十二步,有的只有十步,没什么规律可言,韭儿只能暗暗记在心中。
没得到任宽的回应,韭儿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他自知自己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他不敢在任宽面前说错任何的话,他不想任宽为此讨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