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服IV
“我不饿。”赵锦川也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用手将还没干透的头发撸到脑后,“叫我回来不就是捱骂的嘛,骂吧。”
这态度噎得赵东升喉头一哽,劈手将桌上的茶杯重重地砸了过来,连茶带水泼了赵锦川一身。
杯子滚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哎呀!”方慧云惊叫起来,心疼地用手抹儿子身上的茶水,扭头红着眼睛瞪赵东升,“刚沏的茶!烫坏了怎么办?”
赵东升怒斥:“你看看他这副张狂的样子!我之前就再三告诫——做公司要拿捏好尺度,保健品这种东西的配方要慎重考察。你和我保证不会出事,你自己说说,这都是第几回了?”
赵锦川不以为意的掸了掸裤子,慢吞吞地开口:“公司年报您也看过了,我头一回做生意能有这样的年利润算不错的了。保健品是吃下肚里的东西,碰到几个脾胃虚弱不适应的也很正常。那糟老头子咬着我不放,我不过是给他个教训。他不经撞是他自己命短,怨不得我。”
“放你娘的屁!”赵东升气得爆了粗口,“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全家上下连动一动小指头都要反复思量,你倒好,一口气给我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你看看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
赵锦川笑得不屑:“网上蹦跶得欢的都是些在现实里连屁都不敢大声放的玩意儿,让网警抓两个就安分了。至于影响更不用担心,他们和鱼差不多,前一秒义愤填膺得要做正义化身,下一秒瞧见歌星绯闻就把这茬忘了,撒把鱼食就能一传十十传百地在后头追半天,能翻起什么浪来?”赵锦川轻描淡写地说,“撞人的我已经料理好了,警察抓不着人也牵不到赵家头上来。反正事儿已经出了,您要是嫌麻烦……那词儿叫什么来着,哦对,‘大义灭亲’,您就大义灭亲把我送进去呗,还能赚个清正守法的号名声,给我大伯助个力。赵家少我一个也不少。”说完胳膊往前一送,像是要带手铐的样子。
赵东升冷哼道:“你还玩起破罐子破摔的把戏来了?”
“我不就是个破罐子么?老爷子看我不顺眼,您看我也不顺眼,觉得我比不上那位生的。听说当年还是做完亲子鉴定才认下我的,是吧?”
方慧云急着堵他的嘴:“你乱说什么!”
赵锦川往沙发背上一靠,歪着脑袋避过她的手:“今儿您这顿骂是哪些不要脸的怂货在后头撺掇的,我心里知道。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自己能收拾,所以没特意跑到您跟前来说一嘴。您要愿意骂就再骂会儿,不骂了我就走了。”
“你这家伙……”赵东升的火又窜上来了。
方慧云用手指头在儿子头上使劲戳了下,抢在前面说:“别总和你爸顶嘴。他也是关心你才发这么大的火。去把衣服换了,都湿了。”
赵锦川站起身来,朝赵东升看。
赵东升板着脸没说话。
他便上楼去了。
赵东升余怒未消,对着方慧云道:“你这挡箭牌做的是真好!”
方慧云瞪他:“不然呢?由着你骂他,由着那两个挤兑他?他是我亲生的,你不疼我疼。我是教不好,谁让你那么多年不肯正大光明的带在身边养?”她话没说完眼睛先红了,喃喃道,“要是你从小多陪陪他,他也不至于总闯祸。”
“行了。”赵东升懊恼地揉了揉眉心,“我说一句,你就有一堆话等着我。”
“是你招我的。”方慧云擦擦眼角,重新取了只杯子给他倒茶,“锦川还没长大呢,遇事不太沉稳,等他大一些多历练历练就好了。你不要总气急败坏地骂他。他一向最尊敬你,会伤心的。”
“尊敬个屁。”赵东升骂了一句,将茶杯接过来,“你总惯着他,迟早要惯出事来。”
“他性子直,敢爱敢恨的,在这些孩子里还不是最像你的?”方慧云抬手摸了摸他的鬓角,“别总为些小事生气,皱纹都深了。我给你炖点燕窝,好不好?”
“你这个宝贝儿子别给我惹麻烦,我就年轻了。”赵东升的火终于让方慧云四两拨千斤地吹散了,“把小岳叫进来,我有些事交代他办。”
方慧云知道丈夫这便是要出手帮儿子擦屁股的意思了,顿时安下心来,笑着开门让岳仲进去。
“宝立健中毒事件扑朔迷离,控方律师发生意外身亡”的消息是一个自运营的新闻号爆出来的,瞬间热度飙升,引来了不少媒体的转发关注。宝立健本就恶名在外,这会儿和蓄意杀人挂上了钩,义愤填膺的网民们没用多久就将大股东赵锦川的身份扒了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对赵家脚跨政经两界的雄厚背景深挖了一番。
然而这波浪还未激荡成山呼海啸便被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悄无声息地罗住了。
评论禁止,转发无效,话题消失,热搜被撤。
仅仅三个小时,一切与宝立健和旷牧有关的讯息通通蒸发不见了,只有少数几个胆大的自媒体倔强地持续关注,仿佛石沉大海后微不足道的几朵小浪花。
截至今晨,再无一点儿声息。
秦穆飞抵J城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了。刚下过雨,地面湿淋淋的。刚子租了辆车,按照资料里的地址导航到了东面的老城区。
这里的房子都是八十年代建起来的,普遍低矮,间隔又小,显得十分拥挤。前一阵因为某位领导要去东郊看重点项目,可能会途径此处,区里便下了“血本”给靠近路边和显眼处的房子都刷了层体面的白涂料。这些老房子就像一群顶着粉嫩脸蛋的画皮鬼,身后露出灰突突的老皮来,十分怪异。
张文华的家就住在这堆不伦不类的筒子楼里。沿楼梯上二层,铁皮门外贴着残破的春联,门牌上“205”的“0”字无力地歪在一边。
秦穆敲了敲门,里头没人答应,打电话过去则提示对方已关机。
他蹙起眉来。
张大爷独居,老伴早没了,只有个不太来往的女儿。他平日里腿脚不便,极少出门。甚至一早还主动联系过秦穆约好要签委托书,现在却突然关机了,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刚子贴在门上听了听,又朝走廊的窗外打量了一番,撑着墙利落地翻了出去。
秦穆吃了一惊,探出头去看。
只见刚子攀着外置水管,脚踩在突出的外墙边缘,贴上205室灰蒙蒙的窗户看了看,又翻了进来。这么高大的人,动作轻巧地没发出一点儿声息。秦穆现在知道楚煜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带上他了。
这功夫确实了得。
刚子在自己的手机上打了“有人”两个字给秦穆看,嘴上却刻意放大了声音说:“没人咱们先走吧,联系上再来。”
秦穆会意,回应道:“好。”
两人下了楼,从前头出了院子,又悄悄地从后头绕回来,匿在斜对面那幢楼的三楼拐角处往这边看。
不一会儿便瞧见三个人从205走了出来,一个穿西装的,另两个跟在后头的穿著皮夹克。三个人边走边说着什么,出院子上了辆黑色奥迪走了。
刚子说:“我把照片传回去让他们查查。”
“不用查了。”秦穆说,“这三个不是宝立健的人就是旷牧的人,来这儿封口的。”
“那我们……”
“等。”
两人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秦穆手机上跳出了一条短信,显示刚才拨打的电话已处于服务状态。他再度拨了过去,没响两声便接通了。
“小秦律师……”张文华的声音有些弱,像风中颤颤巍巍的烛火,“不打啦。这官司……我不打啦。”
让刚子意外的是,秦穆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显得出人意料的平静。他缓缓地说:“张大爷,我今天来找您不是逼着您打官司的。无论这官司打不打,我都想来看看您,因为肖老师直到出事之前都在为您努力奔走。他一直非常牵挂您。”
电话那头一连串的咳嗽,老人哑着嗓子艰难地说:“是我对不起他。”
秦穆说:“我想见您一面,可以吗?”
许久,老人终于说了“好”。
第5章
门终于开了。
外头是阴天,屋里采光不好显得特别昏暗。房顶也低矮了些,对于一米八三的秦穆来说都嫌局促,更别说将近一米九的刚子了,勾着头像得了颈椎病似的。
张大爷的家简单朴素,收拾得挺整齐,却泛着股说不出的气味。像是药的味道,又像是被褥潮湿的霉味,或者说是长期居家闷出来的老人味儿。
屋里挂着两只鸟笼,都是空的。碎花窗帘别别扭扭地垂着,窗台上一排花草难得地透出点生机来。
“大爷养鸟啊?哎,您别忙了,我来。”刚子手疾眼快地接过张文华手里颤颤巍巍的热水壶,给自己和秦穆倒了水。老人腿脚不便,也没什么力气,弓着腰走几步就扶着把手在藤椅上坐下了。
“养过。这不病了嘛,也没功夫照顾,送人了。”张文华看着秦穆欲言又止,半天才踟蹰着问,“小秦律师,你和我说个实话,肖律师他……是不是因为我的案子才……”
秦穆答:“肇事者还没找到,现在还没有定论。”
张文华低垂着眼睛,枯瘦的手指绞在一起,喃喃道:“他是好心帮我,一分钱都没收,现在还出了这样的事儿,我真是……”
“和您没关系。”秦穆说。他的瞳色很深,鼻梁高而挺直,让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显得十分深邃。因为职业习惯,他说话时习惯性注视着别人,有种推心置腹的诚恳。“张大爷,肖老师也好,我也好,我们这些做律师的,都只是帮您讨回公道的刀。至于您愿不愿意把刀拔出来,什么时候拔出来,拔出来了怎么用,都由您。”他停顿了一小会儿,将语速放得更慢,“找律师上法庭,都是为了讨个公道,但是公道这东西除去法律意义上的标准,它更是当事人心里的一杆秤,能让人心安才是真正的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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