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眼
“懂了寅哥,”造型师应着,“就那种快要剪头但还没到非得去剪的时候。”
“唉对,”郑寅笑道,“你这形容精准。”
郑寅盯着造型师给梁思喆剪头发的时候,曹修远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改剧本,间或吩咐郑寅一两句话:“记得把新剧本给思喆。”
“知道远哥。”
“小提琴做旧的程度不行,过了,买一把重做。”
“好,一会儿我跟辉哥说。”
“小满卧室那灯光还是有点偏白,得再调。”
“行。”
……
剪这一个小时的头发,曹修远得吩咐了十几件事,想到哪说哪儿,零零碎碎,毫无条理,也不知郑寅是怎么记下来的。梁思喆想到曹烨跟自己说的那句“寅叔就像哆啦A梦似的,但凡我爸提的要求,没有他办不到的”,只坐这一会儿,梁思喆就对这句话有了切身体会。
头发剪完,郑寅喊了声“远哥”,曹修远抬头看了一眼,点头道“可以”,又让梁思喆站起来走到镜头前,像当时试镜那样前后左右转了一圈。
然后曹修远从监视器后起身,看着梁思喆:“下周二开机,这几天你跟郑寅去熟悉拍摄场地,还有,再瘦十斤。”
梁思喆应了声“知道了曹老师”,曹修远便转身走出了摄影棚。
他一走,郑寅就开始挨个打电话,灯光组、道具组、美术组、置景组……全都打了个遍,依次交待着曹修远刚刚提的要求,他交待得要比曹修远细致得多,一通电话打下来,连梁思喆都对曹修远的吩咐有了大致理解。
待他打完电话,旁边的阿炽佩服道:“寅哥你这长了什么脑子,我这一数,曹导刚刚交待的事情你一件也没忘。”
“我敢忘?”郑寅摸出一只支烟咬在嘴里,点着火笑道,“吃的就是这碗饭。”
几天后电影《十三天》开机,梁思喆正式以小满扮演者的身份进了组。
跟他搭戏的演员都是以前久闻大名的前辈,芳姨的饰演者刘源德高望重,在多个国内电影节上拿过奖,彭胭的饰演者胡雨斯是当下炙手可热的走性感路线的实力派女演员,就连出镜不多的隔壁肉铺老板的扮演者,也是出没于各种大导片中的金牌男配角。
班底强大,只有梁思喆一个新人,拍戏时几乎整个剧组都围着他转,每一位跟他搭戏的前辈都会指点他几句,曹修远更是手把手地教他,一个镜头磨几十遍都是常有的事情。
光是小满在写作业,芳姨叫他去加水,他起身走到门口的这个不到十秒的镜头,就拍了两天。
要表现出小满不耐烦,但也不能太不耐烦。应声之后要磨蹭一会儿再起身,可也不能磨蹭太长时间。起身时嘴上要咕哝一两句,但咕哝的是什么剧本上没写,得自己发挥。
进组后的那两周是他最痛苦的一段时间,不停地被打碎重塑,一遍一遍地被否定重来。
梁思喆又重新想到曹修远跟他说的那句天才和蠢才的论断,他想自己应该是曹修远口中的蠢才,否则怎么会演几十遍都达不到他的要求?
曹修远倒很有耐心,坐在监视器后面,不管喊多少遍“cut”都是那副严肃模样,不会不耐烦,也不会动怒,一遍一遍上来给梁思喆讲戏,有时还会亲自演示给他看。
彭胭教小满抽烟的那场戏拍到凌晨三点半,收工后整个剧组都松了一口气。
梁思喆觉得挺对不起剧组的,他一向都是不喜欢麻烦别人的性子,却因为自己的原因导致剧组几百人都跟着自己耗时间,真挺废的,居然拍了快二十遍才过,从晚上八点拍到凌晨三点半。
收工以后,梁思喆没跟剧组的车回酒店,他心情不太好,自己溜达着回去,走了几百米,身后有车喇叭冲着他响。
他一回头,郑寅开着车跟上来,压下车窗:“上来。”
梁思喆起先没想上车,他就是想自己走走清净清净,但郑寅坚持要他上去,他只好拉开车门坐进去。
“这就坚持不下来了?”郑寅开着车问他。
“没,能坚持。”梁思喆说。这机会是曹烨让给他的,多少人梦寐以求这样的班底和合作演员,他就算打碎牙和着血沫往肚子里吞,也得坚持着把这戏演完,否则他没法跟曹烨交待。
“那就是没信心了?”
梁思喆沉默了片刻:“我记得您说过,我可能不适合做演员。”
“我说的话你听听就得了,”郑寅笑了一声,“曹导既然点头让你进组,你就是个做演员的好苗子。而且,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章明涵当时一个五秒的镜头拍了整整一周,不还是磨出来了,最后还得了新人奖,你只有刚进组那个镜头磨了两天,已经不错了。”
梁思喆这几天拍戏拍得挺压抑,情绪全闷在肚子里发酵,他又有些要强,不想让郑寅误以为自己是因为磨太多遍才坚持不下来,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跟郑寅说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我自己倒也没关系,以前练琴也是几百遍地练,但耽误整个剧组几百人的时间,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没想到郑寅闻言笑了几声:“你啊……跟我想的真是有些不一样,我以为你根本就不会在意别人的想法呢。”顿了顿又说,“你也不要把剧组想得太肤浅了,他们陪你磨戏不是看你的面子,是看曹导的面子,曹导让他们磨几十遍几百遍,他们就心甘情愿地跟着磨,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为了电影,不是为了某一个人,大家都相信他,你也得相信他。”
梁思喆“嗯”了一声。
剧组真是个神奇的地方,那晚回到酒店,梁思喆躺在床上想,以前他对郑寅没什么好感,可自打拍戏以来,目睹郑寅周旋在各个组中间,处理各种突发事故,忽然觉得他是个挺不错的人,难怪曹烨一直亲热地叫他“寅叔”。
曹修远也是,接触了这两周时间,他完全能够理解曹烨提起曹修远时那种崇拜的语气,曹修远身上的确有那种让人甘愿追随和信服的气质。
如果当时进组的是曹烨,说不定他跟曹修远的关系应该已经缓和了不少,梁思喆对着天花板发怔,曹修远对演员似乎的确比对儿子有耐心多了。
经历了两个多月打碎重塑的过程,梁思喆渐渐入了戏,真的变成了小满。
进入了小满的角色之后,戏开始演得越来越顺,对戏的前辈演员临时加一句剧本上没有的台词,他也能很自然地接住。
但他的心情却并没有随之变好,反而愈发有些压抑,小满的压抑他一丝不漏地全都能感受到。与此同时还有对彭胭的迷恋,拍戏间隙他会盯着胡雨斯发怔,那段时间他分不清自己是梁思喆还是小满,也分不清他迷恋的到底是胡雨斯还是彭胭。
曹修远说这是一个新人演员最好的状态,不是所有人都能这样毫无保留地进入一个角色,为了让梁思喆入戏入得更彻底,他要求所有演员只要进入片场,就必须按照电影中的角色来说话和相处。
所以除了胡雨斯,梁思喆在剧组也没什么朋友,所有人都看着他一点一点陷入角色,变成小满,孤独而压抑地生活着。小满演活了,这戏就成了,剧组所有人都对这一点心照不宣。
《十三天》拍了一年多,曹修远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重拍,每场戏都必须达到他的要求才能进入下一场拍摄。大多数时候梁思喆都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演得怎么样,只是单纯地跟着感觉走,曹修远不过他就调整自己,一直调整到曹修远点头为止。
至于曹烨,自打入了戏,他就很少想起曹烨了。
茵四好像已经变得相当遥远,像是一场无法确定真实性的梦。那个生动的鲜活的少年离小满的生活也很遥远,小满很孤独,他的生活里只有彭胭这一抹鲜活的色彩,他只能不断地偷窥,偷窥,偷窥,他的快乐是偷来的,隐蔽的,无法与人言说的。
次年六月拍到了电影的高潮阶段,小满要发现彭胭的秘密,他的幻想要被打碎了。
六月末北京忽然来了一场流感,先是灯光师不停地打喷嚏,然后流感迅速在剧组蔓延,喷嚏一个接着一个,几乎到了影响拍摄的地步。
直到摄像师也不幸染上流感,一个喷嚏扰乱了拍摄进度,曹修远终于再次动了怒,扔了剧本说全组放假三天,回来还有谁再打喷嚏就直接走人。
三天以后剧组重新开工,果然没人再打喷嚏。
那天安排了两场重头戏,上午拍彭胭被家暴那场,下午拍小满杀人那场。
上午的戏拍得很顺利,胡雨斯和贾樊拍了三遍就达到了曹修远的要求,于是下午全组都进入状态,准备拍小满杀人的戏份。
拍摄地点在一处破败的筒子楼,梁思喆坐在剧组准备的木凳子上看剧本,准备一会儿小满上楼梯的戏。
正进入状态,剧组给他配的临时助理来喊他,说思喆,你有朋友来找你。
“嗯?”梁思喆抬头,问了句“谁找我”之后,立刻反应过来,找他的人应该是曹烨。
助理不认识曹烨,笑道:“一个挺漂亮的男孩,说是你朋友,思喆你朋友也都这么好看啊。”
果然,除了曹烨,没人会来剧组找他。
剧本一合,卷起来拿在手里,梁思喆起身朝助理指的地方走过去。走过去的路上其实还有些恍惚,感觉不像是真的,在戏里待久了,生活和戏常常不辨真假。
跑出巷子,他看见曹烨站在不远处。少年肩背挺直,像是长高了一点,站在阳光下白玉似的泛着光,正微抬着下颌朝筒子楼的方向看过去。
忽地梁思喆就从小满的状态中走出来了,笼罩在心头近一年的压抑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心情瞬间就敞亮起来。胡雨斯从他身边经过他都没察觉,等她打了招呼他才注意到,匆忙转过头应了一声,但脚步没停,加快步子朝曹烨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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