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
程声唱歌不错,至少比他拿不上台面的吉他技术强,英文几乎没有口音,只要不失误这一套下来唬唬外行人足够。他抱着吉他,收起平时不正经的样子,唱得异常认真。这首歌的歌词实在暧昧,中间夹着好几句直白的I love you,谁都听得懂什么意思。程声唱到这几句时难以自控,不断把目光抛向张沉,近乎一种身体本能,他一旦低下头,还没几秒就抓心挠肝想抬头看看张沉此刻用什么表情看他。
张沉也在看他,只不过和程声直勾勾的目光含义不同,他看着程声难得安静地弹琴唱歌,歪着头若有所思。
奶奶在一旁跟着程声一起小声哼曲,哼着哼着就去看自家孙子,程声那时正专注地盯着坐在对面的张沉看,奶奶一边哼着歌一边自然地顺着他的目光移过去,移到最后发现终点竟然是张沉的脸。
李奶奶愣了一下,又顺着这道目光返回去看程声,这一次隐秘的窥探窥出了大事,她在从小到大都混不吝的孙子眼里看到一种难以掩饰的痴迷情态。李奶奶在两人之间看了好几个来回,这两道黏腻视线一旦碰撞,周围空气瞬时变得黏稠,李奶奶默不作声地观察,等看到两人视线直勾勾拉扯对方那一刻突然打了个哆嗦,扳正身体,噤了声,再也没跟着孙子一起哼歌。
程声弹完后第一个问的不是奶奶的意见,而是先问张沉怎么样,张沉说不出什么太好听的话,多精彩的表演到他这里也只能降为“差不多”、“还行”,可他这次竟然破格给程声这场刚过及格线的表演一个“不错”的评价。
程声立马“哟”了一声,不知天高地厚地得意道:“你嘴里能说出不错来?那我就是艺术家水准。”
“我说歌不错,不是说你不错。”
程声蔫下来,闷闷不乐“哦”了一声。
他今天身上穿着张沉的衬衣,比他平时的码数大些,挂在身上显得松松垮垮,他扯着衬衣边,一边扯一边心里诅咒:叫你不会说话,看我不把你的衣服扯烂。可他才扯了一半,那边张沉就已经把自己东西收拾好了,正背着包和奶奶说再见。
奶奶的反应很奇怪,她盯着张沉,从上到下打量,来来回回足有好几遍,最后才兴致不高地说了声“路上小心”。
程声奇怪,但没多想,他看张沉要走,急忙从茶几上抽出张乐谱,跑去塞进他书包里,煞有介事,“这是作业,通篇背诵,指法我给你写了,自己学,下次再手把手教你!”
奶奶忧心忡忡地看着两个人,好几次想说点什么却临时刹车,最终一句话也没憋出来。
送走张沉以后家里的气氛瞬间低落下来,程声被这种诡异的氛围压得憋屈,心里放不下话,主动问奶奶:“您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看着怪不对劲。”
奶奶摆摆手,看着累极了,什么也没说便独自走回自己卧室。
程声莫名其妙地心慌,他在客厅中央的白炽灯泡下站了很久,身上不断冒汗。大概过了五分钟,他忽然拾起自己的钱包和钥匙,顺着张沉离开的方向追出去。
*****
张沉走到一半时听到有人在背后喊他,他连头也不用回就知道是程声。果真还没一分钟后面那人便小跑着追上来,揽着他的肩膀喘气,“我跟你一起溜达着回去吧,等会儿我再自己回来,就当散步消食了。”
这一路上两人谈论的话题变成吉他,他们慢慢走,聊很基础的事,程声故意拖得很慢,张沉早就看出他的意图,但什么也没多说。
张沉家单元楼的对面是排树,他们默契地没有进门,而是站在树底下,没人说话。
树叶很密,几缕月光打下来勉强看得到对面人,程声摸上了张沉的手,他穿着衬衣,程声就从他手背开始摸,把手钻进他衬衣袖口,到卡住了,再也摸不上去了,这才罢休。
附近偶尔传来几声蝉鸣,聒噪不说还扰人心绪,程声的手还钻在张沉袖子里,紧紧抓着他小臂,他连手都没松就先出口一句:“再见。”
张沉也说:“再见。”
结果两人谁都没动,周围的蝉鸣声更剧烈了,程声还抓着张沉的胳膊,五感无限扩大,蝉的身体在膨胀,叫声变尖锐,指头上皮肤的温度开始发烫,程声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胳膊好滑。”
张沉说:“天生的。”
程声又说:“你鼻子好看,应该打个鼻钉,肯定很酷。”
张沉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那东西没用。”
程声继续漫天瞎诌:“万一哪天我死了你会不会怕?表现出来的那种怕,比如茶不思饭不想,每天以泪洗面。”
张沉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程声好像就等这句话,马上脱口而出:“我能不能再亲你一下?”他这样说觉得还不够,继续给自己添筹加码,“最近太难过了,我们亲一亲吧,互相鼓励一下。”
程声等了好久对面也没回音,他半截胳膊还在张沉袖子里,抓着他的那只手随着等待时间越来越冰。程声在心里告诉自己,脸皮是阶级敌人,该抛就要拋,该踩就狠踩。他强忍着逐渐漫上来的失落,琢磨着要不然直接强吻他,最不济被人推开揍一顿。
他这念头刚冒出来没两秒就忽然感觉手腕一痛,紧接着后背就磕到身后的树上,但一点儿都不疼,有只手垫在他身后。
程声很快感觉到一股气流靠近自己,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也没来得及闭眼,嘴唇就被人轻轻堵上了。
程声还睁着眼睛,月光从树叶缝隙里溜下来,他借这一点微弱的光看清了对面人此刻的样子,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闭着眼,睫毛轻轻地颤。他们离得太近了,额头抵在一起,鼻尖贴在一起,呼吸交错,几乎合成一股。程声死死盯着对面人这幅样子,他还没闭眼,舍不得闭眼,他知道世界上只有自己见过这样的张沉,想再多看一会儿。
可他们离得实在太近,程声看着看着竟然看成了对眼,实在煞风景,这才心不甘情不愿把眼睛合上,专心感受嘴唇上的温度。
这是他们第二个吻,不比第一次在衣柜里那个吻激烈,这次很温和,像此时吹在他们身上的风一样,但心跳得飞快,程声在这个闷热的夏日夜晚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爱情这样缥缈的东西正朝自己袭来,即使他至今仍没搞明白爱情究竟是什么。
周围的空气开始渐渐升温,两个人迫不得已分开了一小会儿,程声去看张沉,发现他竟然一丁点害羞的神情都没有,坦然地盯着他看,还若无其事地问:“行了吗?
显然不行。喘气的间隙程声把胳膊搭在他脖子上,两个人身高差六七公分,程声搭着他需要稍微掂踮脚,他把两只胳膊交叉搭在张沉脖子后,说:“我想要那个,上次那个。”
“哪个?”
程声拿额头撞了一下他的额头,“你明知故问,那个……那个!你能不知道吗?上次你都快把我嘴巴咬破了!别让我说出来,丢死人了。”
这话竟然使张沉难得笑了一下,没回答他,反而问:“你是不是都没有烦恼?”
程声马上不高兴了,义正严词反驳:“有,还特别多,你别看我吊儿郎当,但高中过得特辛苦,每天都发愁万一考不上给老程丢人怎么办,从我爷爷到我爸妈都是我校友,要是只有我考不上可就丢人丢到祖宗那里去了。”
说完他发觉这话似乎有点趾高气昂,立即识趣转口,“不说以前的事,现在烦恼也很多!比如我想和你一起走,不去北京也不在云城,找个没人的地方,没有我爸妈也没有你爸妈,最好是无人荒岛,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把家底全搬过去,我们每天就钓鱼看书,要么下海游泳,老了就一起死在海里,谁也管不着我们。”
程声就这么把心里话全说出来了,真心话比荤话还叫人难为情,说完他这个厚脸皮也觉得害臊,又说:“还有个烦恼,我想要那个,你快点那个我!”
他一个人在这里演独角戏,那个来那个去,张沉当然知道是什么,低下头凑近他,等挨到嘴唇时,伸出舌头在上面舔了一下,闭着眼睛问他:“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