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
程声填得极快,噌噌几张量表过完,再跟着医生的指示去另一处做仪器检查。再回来时诊室里有人在哭,大概是他离开后的下一个病人。程声在紧闭的诊室门前站了些时候,仔细听里面的声音。那些断断续续的哭声来自一个年轻姑娘,她哭得很压抑,声音极低,程声甚至能够想象到她如何用力收紧嗓子压制这些失控的声音。
程声听到她说自己博士第三年仍然什么东西也没做出来,导师非但不管她甚至时常有意无意暗示她不做些牺牲就没法毕业,程声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面前的门忽然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半捂着脸的姑娘,露出来的眼皮又红又肿,她没有抬头看程声,直直绕过他向楼梯口走去。
再进去时程声有些紧张,对面的医生拿着他刚做完的那沓检查结果仔细地看,表情却比之前严肃得多,她眉头一直皱着,黏在数据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程声看那几乎要拧成一股漩涡的眉毛,心凉一半,明白自己的情况只重不轻。
医生把检查结果放下,开始详细问他的病史、之前吃过的药,程声觉得她是个好医生,因为自己这样一个厌恶医院的人竟然丝毫不排斥她任何一句话,甚至觉得她的声音温柔可靠。
谈到药物时,程声忽然发觉自己记不住那些复杂的名字,想伸手从自己的背包里倒出自己一直以来服用的药给医生看,手却一直忍不住发抖,怎么也握不住自己的包,他有些急,动作也因为焦躁而显得异常怪异。
对面医生静静等他,温柔地说:“慢慢来,不要急。”
程声把那些药全倒在桌子上,塑料瓶叮叮咣咣响,医生拿起那些全英文包装的药看了看又放回桌上,手里夹着笔,开始整理他的症状:“你有十年病史,五年服药史,前五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对吗?”
程声点点头。
医生叹了口气,又说:“你目前在重度抑郁期,需要换药。”
程声的脑袋瞬间耷拉下来,两只覆在膝盖上的手不断摩挲着,他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抬起来,含糊着向对面问:“如果不告诉我的伴侣,他能不能看出来我不对劲?”
医生说:“最好和你的伴侣如实交代,对你们彼此都会更好一些。”
程声不断地咽口水,嗓子眼却还是一片干燥,他艰难地说:“我没办法告诉他,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陪我,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不会说好听话,但一定会把能给我的全都给我,这样会让我更痛苦。”
大多数病人不愿告诉自己的伴侣有情可原,程声的理由却显得另类,医生抬头看他一眼,发现他皱着眉,面颊肌肉紧绷着,好像在什么情绪中不断挣扎,手中笔撂回桌子上,试探着问:“如果你愿意,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们可以聊一些感情生活,对你了解自己和伴侣都会有帮助。”
程声看着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值得信赖的眼睛,他才发现自己的倾诉欲这样强烈,获救一样对着医生猛点头,不等对面反应就自顾自讲起自己的感情生活来:“我是一个同性恋,我自己从前不知道,遇到我现在的伴侣后才知道。”
这句话结束,他看到对面医生明显波动的眼神,低下头笑,“我还是一个罪人。”
医生并未打断程声,只是认真地看向他,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着另一只手,好像很紧张似的,说出的话也有些颤抖,但医生看得出他已经尽力,一字一字往外放,音咬得奇准,好像把这次谈话当作救命稻草似的。
“我们认识十年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只是一座小城里的普通高中生,他们那个地方污染严重,到处是厂房,天是灰的,连朵云都没有,跟首都天壤之别。那里的人不是进工厂就是进煤矿,每个人都灰头土脸,只有很少的人有能力出来念书,他就是很少很少的那一撮人,收拾得干净,衣服上有香皂的香味。我对他很好奇,因为我那时叛逆又狂妄,那种叛逆像吃饱了以后的饭后甜点,又腻又虚,我一遇到他那样实实在在的人就要露怯,要土崩瓦解。我还记得那时候他总穿一件宽松的t恤,要么骑着摩托给别人家修东西,要么站在路边抽烟。他从不主动找我说话,眼睛却总若有若无扫过我,他好像我看过的文艺片男主角,沉默寡言,永远一副很多心事的模样。我以前从未遇到过爱情,更不知道和姑娘拥抱接吻是什么感受,我猜姑娘大多温柔,但他不一样,他比我高,能主导我,在性方面游刃有余,我坐在他怀里能闻到他袖口淡淡的烟味和香皂味,然后我们接吻,他把我按在床上,从上往下看我,我眼里全是他。遇到他我疯了,恨不得轰轰烈烈燃烧一遍,燃成灰烬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讲到张沉,程声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他温柔地笑,对面一直观察他的医生也跟着笑。程声还讲他们之间的乌龙,讲他自己做过的错事,他的胳膊小幅度颤抖,喉咙口干涩,从那里吐出的话好像也蒙了层沙砾粉尘似的,他说:“我很爱他,但我的爱对他来说全是错和罪,我一直在伤害他和他的家人,他妈妈的死有我一半责任,他在后来的生活中被侮辱全是我的责任。他没有怪我,他说他忘记了,但我忘不了,他说原谅我,但我没办法原谅自己,我伤害他,但我没法解决这些伤害遗留的伤口,只能变本加厉伤害自己。做过的错事永远不会因为原谅而消失不是吗?”程声顿了顿,挤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笑,问对面的医生:“您明白了吗?”
医生点点头,再次开口却还是劝告程声:“你应该试着和自己的伴侣交流,没有他的参与恐怕永远无法真正解决问题。”
程声仍旧低着头,几根手指蜷着,不断在自己腿上来回磨蹭,他并不回应医生的建议,反而等刚刚激动的情绪缓下来便迅速转换到另一个话题:“换药不影响工作吧?”
对面医生把他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不强迫他直面刚刚的话,只是停了停,之后她拿起程声的病例,继续说起他的治疗方案:“最好考虑休息一段时间,等情况好转再继续找工作。”
“不行。”程声说:“我有个公司,合伙人不是中国人,公司注册时的手续全落在我身上,而且我们目前正在上升阶段,每天有无数件事等我处理,我根本没办法走开。”
医生又说:“换药之后可能会出现明显的副作用,犯困、恶心、难以集中注意力等等,这种状态下勉强开展工作非常困难,我建议你和你的合伙人商量商量,想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
程声刚想说什么,就听医生继续道:“你目前的情况最好入院治疗一段时间,更安全稳妥。”
从医院出来时天渐渐暗下来,程声没有回家,他带着自己的诊断报告走进一家咖啡馆,向前台点了一杯冰美式,多加两个浓度。
前台是个潇洒的姑娘,听到这人不止在大晚上点美式还要往里加浓度时暗暗抬头看了他一眼。程声没有察觉,接过咖啡转身找到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还在下雪,很小,刚落在地面就融成水,程声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雪,他的鼻尖被玻璃挤压得有些变形,嘴边轻声哼着张沉入侵他电脑那天送给他的曲子。
咖啡店桌子上摆着一张诊断书,医院抬头标题下的第一行是日期:2007年12月28日,第二行是临床诊断:双相情感障碍,目前为非精神病性症状的重度抑郁发作。
直到天彻底黑透程声才把眼睛从窗外的雪转移回咖啡店内,拿出手机给张沉发去一条短信:公司出了些问题,你提前辞职吧。
第59章 弹一首欢快的歌
张沉靠在自家阳台旁,昂着头看满天飘扬的小雪,阳台边靠着把木吉他和电吉他,他打算看一会儿雪再像往常那样坐在阳台围栏上弹几首歌。
下班时他给程声打去几通电话,对面却一直没有人接。不过也算常事,搬来新楼后他们公司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不再缺员工也不再缺合作,只管一头往前跑,程声这个青年小企业家每天在外东奔西跑,不是谈合作就是去宣讲,回公司来也只是开大会,忙得没功夫看手机着实太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