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
他们俩一直提着心观察,可程声在剩下的一周里却丝毫没有出现其他人担心的状况,他那些天的状态一直平稳保持着,最后几天甚至特意叫来Frank在病房里谈起自己出院后办收购手续的正事。
张沉在旁边一直观察他,当看到他从前一谈起工作就要交叠的两只手彻底放开、随意地搭在腿上后,好像明白程声不再那样压迫自己,低下头了然地笑了。
没几天医生下来出院通知,那天正好是程声妈妈的生日,她在来医院的路上去蛋糕店里取了一只早早定好的蛋糕带来病房,进门前整理好表情,笑着和里面两个孩子打好招呼,利索地拆开包装,给程声切了一块,再给张沉切了一块。
轮到自己时,她不知怎么忽然哽咽起来,那双逐渐变得粗糙的手不住地颤抖,没几秒捂上脸,手掌后同一时间传来压抑的哭声。眼泪不断从她指缝间溢出,她不想让儿子和张沉看到,最后躲进厕所,足足一个小时才顶着双红肿的眼皮从里面出来。
她已经彻底想通了,看了一眼程声,又看了一眼张沉,拉上儿子的手问:“出院后你不回家对吗?还和小张一起住?”
程声点点头,说:“我会经常回去看看您。”
妈妈也点头,把两个人的手一起拉在自己怀里紧紧攥着,嘴上不断重复:“只要你觉得好,怎么样都可以……”
程声望着她短短一个半月内凹下去的脸颊,又转头望向一旁的张沉,在心里说:不会有比我的决定更好的结局,无论你们原不原谅我,我都要走这条路。
出院这天终于来了,程声如愿以偿脱下几乎长在自己身上的病号服,有些不适应地换回妈妈带来的新衣服。他坐在马桶上一遍遍数自己剩余不到两个月的日子,数到后来发现它竟然和自己十年前在云城待的那段日子一样长。
程声彻底释怀了,他没有任何遗憾,只想用最纯粹的自己再体会一遍所有感情,于是心满意足地在手机里敲下剩余日子里的计划:
1.每周末回一趟爸妈、大爷大妈家,给他们做饭,陪他们聊天
2.和秦潇常欣再拍一张合照,挂在老秦酒吧
3.给海燕姐介绍男朋友
4.在右耳原来的地方再打一遍耳洞
5.穿得花里胡哨
6.重新学一遍鼓,让张大制作人亲手教我、配合我
7.每天对张沉说一遍“我爱你”,直到最后一天
第71章
出院第三天,程声和Frank带着礼物挨个请投资人下了顿大馆子。他因为自己的身体把事业耽搁到如此地步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桌上一个劲儿给大伙道歉:“本来想挨个敬酒,但我大夫不准我喝,大家谅解谅解。”
其中一个人“嗳”了一声,连连摆手:“喝什么?我们是新兴行业,不玩酒桌上见那套。”
这人说完倒是自己干了一大杯,长吁短叹道:“被收购还不好?你是不知道我们手里几个项目该死的死,没死的也耗得差不多了,有一个能熬出头就赚大了,其他都看开点。”
程声给自己杯里满上可乐,象征性地跟他对碰一下,也在感慨:“哪处都得看开点。”
几个人借着见面大喝一通,出来时只有程声这个滴酒不沾的人清醒,他把几个和自己爹岁数相仿的中年男人招呼回各自司机身边,瞟了眼身边这个老同学,打辆出租把人送回家,之后独自一人在从前自家小区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坐了几乎整整一小时,吹风放空,什么都没想。
剖心挖肝和他的爱情如出一辙,只能来一次,第二次精疲力尽,没力气了。
第二天程声有正事要处理——签合同,签完的那一刻他将彻底变成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无业游民,没有比无业游民更自在的身份。程声卯足了劲儿,大清早给自己连灌好几杯咖啡,临合同局前抽空回一趟公司,骑着他以往每天通勤用的破自行车。
公司大楼气派,刚搬来时甚至像模像样剪了一次彩,当地小报社在剪彩那天逮住程声连环问,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们未来的出路在哪里?当时程声心里压着块石头,不知为什么竟然有勇气面对摄像机放言要做行业领导者。他那天为了这件大事穿了西装,特意去美容店做了造型,时刻在心里嘀咕自己上镜好不好看。这么费尽心思结果当然不错,后来那则视频发出去,张沉比他先一步看完,却指着屏幕里那个有些陌生的男人说:“你打扮成这样还挺像那么回事,唯独不像你。”
穿得那么气派不像他,苦行僧般的节衣缩食也不像他,那到底哪个才是他?程声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卫衣牛仔裤,普通得不像话,他觉得这才是自己。
程声从电梯上去,帽子往下压了压,口罩往上扯了扯,从以往每天穿过的走廊走向会议室。
他这两个月又瘦了不少,戴着帽子口罩一路上竟没人认得出来。他一路溜达着,东摸摸西看看,推开会议室大门,会议桌旁两排原本耷拉着脑袋的人立马齐刷刷看过来,每个人眼里都盛着不一样的情绪,程声挨个扫过一遍,基本辨别出不满、无所谓、兴奋、好奇这几个最明显的眼神。
他扫荡一圈后收回眼神,脱下口罩帽子,给大家深深鞠了一躬,脸朝地,一直没抬起来。
大家以为他打算一直鞠,没人敢出口说些什么,但没多久,门前的程声主动开口了,是一句道歉:“对不起,大家这段时间工作辛苦了。”
底下两排人沉默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程声还没抬起头,面朝地面接着说:“新公司比咱们规模大得多,上升空间、晋升制度,无论哪方面都比咱们原来强,去那里一定对各位发展更有帮助,但去留问题大家还是要遵从内心大胆选择。去,尽可以骂我,留,我在这儿提前祝大家在新公司尽快度过磨合期,无论如何希望各位早日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我自私一点,先一步退场了。”
他说完,还是没什么人说话,直到最前面的小黄左顾右盼一圈,见大家纷纷低着头,犹豫半天终于开口:“好聚好散,挺好的,别内疚。”
程声说:“谢谢。”
从公司出来,程声在楼下一排景观树旁出笼鸟似的蹦跶一圈,以排解他此时难以言喻的自由感。等人蹦得通体舒畅了,酣畅淋漓了,程声又接着摸摸包里的合同,倒计时他彻底从工作中脱离出来的具体时间。
这份合同早已经谈好,下午签字不过是走个过场,程声兴致出奇地高,一看到合同上一串巨额数目就两眼闪金光。老弗在挨着他坐,看到他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直摇头,人不是缺什么爱什么?富家子弟不是爱车爱房爱奢侈品爱一切钱能买来的东西却就是不爱他们最不缺的钱吗?程声为什么偏偏反着来?
程声才不管Frank脑袋里琢磨什么,表面应付着对面几个江湖油条,实际上心里一笔笔算账,算这些钱全留给张沉的话能够他挥霍多少年,即使张沉早就不需要他的钱。
睡觉前程声背着手走进卧室,一进门就按灭顶上的大灯,只留床头一盏昏暗的小灯,神秘兮兮地走近靠在床头读论文的张沉,背在身后的手直直伸到他面前,手上攥着下午刚签完的合同唰啦唰啦地晃。
程声指着其中一页,得意地朝他眨眼,“你看,好多钱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
张沉把手里一沓没看完的论文搁在手边,问:“你怎么可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不一样,这是我自己挣的。”程声一股脑爬上床,贴着张沉钻进被窝里,只露半张脸,眼珠骨碌碌地往他那里瞟,煞有介事地说:“你省着点用,下半辈子只吃我这些老本也够花了。”
张沉又问:“全给我花,你不花?”
“你的就是我的,你分这么明白干什么?”程声随口扯一句谎,脸不红心不跳地往张沉那看去一眼,发现他手边那沓东西竟然是论文,自然而然转了话题,装作一副好奇模样朝床头柜那边探头探脑,整个上半身压在张沉身上,一心问他音乐上的事:“原来你们玩音乐的也得读论文?我以为就瞎玩呢。”
“当然要读,里面门道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