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以南(下)
那是个很厚的文件袋。李月驰有一丝疑惑——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刚才安教授在的时候,不让他自己拿过去?或者,为什么不让安芸去送?
但他没有多想,依唐教授的指示接过文件,小心放进背包里。社会学院距离行政楼有一段距离,李月驰原本打算走过去,反正时间还早。结果他刚下楼就碰见室友。
室友骑电动车把他载到了行政楼,等他送完文件,又把他送回社会学院。
所以他花去的时间比预想中少很多。
上楼,唐教授办公室的门关着。李月驰抬手敲了一下,唐教授洪亮地问:“谁啊?”
“老师,是我,”李月驰说,“文件送过去了。”
“噢,这么快——那你先回去吧,十一点去富春轩吃饭啊。”
“好——”这样隔着门对话,总觉得有点奇怪。
然而下一秒门就开了,响亮的“咔”地一声,田小沁冲出来,狠狠撞进他怀里。
“老师,我,我和月驰,一起回去吧,”她声音发颤,双手紧紧抓住李月驰的手腕,“我的校园卡,落在他宿舍了。”
“哦,行啊,那你先回去吧,”唐教授慢悠悠地走过来,目光似鹰隼般盯着李月驰,“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我都不知道。”
田小沁背对着他:“上个月。”
唐教授笑了:“你俩倒是很般配。”
直到他们走出社会学院大楼,在一条长椅上坐下,田小沁才松开手。隔着一层毛衣,李月驰的手腕被她抓出两道红印。
她扬起脸,满脸是泪。
“李月驰……对不起,我,我吓着你了吧……”田小沁狼狈地抹了把脸,“我刚才没办法了,李月驰。”
李月驰深吸口气:“你怎么了?”
“我坐在电脑前面,老师突然,突然就坐过来……”她哆嗦了一下。
李月驰隐有预感,轻声问:“坐过来干什么?”
“他说,照片要挑一下,不好看的删掉……他凑过来看屏幕,突然就把手……把手伸进我后背……”
后来,每当李月驰回想起这个瞬间,心头总是升起一股隐秘的愧疚。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瞬间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田小沁怎么办”。
他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是:唐蘅知道吗?
很快他就有了答案——唐蘅一定不知道。因为以唐蘅的性格,是绝对无法容忍这种行为的。就像那天晚上他没听到唐蘅唱歌,后来他解释说是因为鲍磊对田小沁动手动脚,唐蘅便痛快地接受了这个解释。唐蘅是最黑白分明的人。
然后他才想,田小沁怎么办?
“月驰,你,你没有女朋友吧?”田小沁哆哆嗦嗦地问。
“……没有。”
“那你能不能就像刚才那样,对不起月驰……你能不能像刚才那样,假装是我男朋友?”
她在乞求他。
“你觉得……”他想说你觉得这样有用吗,话到嘴边,“可以就可以吧。”
“对不起,月驰,真的对不起,”田小沁一边哭,一边不停地道歉,“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总不能,总不能退学。”
“如果换个导师呢?”
“我不知道能不能换,我可以去问问……但我不能退学。”
“嗯,”李月驰盯着自己冻得通红的指尖,“试试吧。不过我们‘在一起’的事,你别告诉其他同学,行吗?”
“好,我不说……”
田小沁渐渐止住哭声,她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是呆滞的。而李月驰坐在她身旁,心乱如麻。其间唐蘅打来一个电话,他甚至不敢接。
他不知道怎么向唐蘅解释这件事——最后他决定不说。你大伯性骚扰女生,甚至有可能强奸女生——这种话他不知怎么对唐蘅说出口。那是唐蘅的亲人,安芸说,唐蘅的父亲早早去世,唐老师就像他爸一样照顾他。
他也没法对田小沁说,我和唐蘅——唐教授的侄子——在一起了,我可能帮不了你,要不你还是退学吧。因为他知道田小沁不能退学,她是师大社会学系学分绩第一保研过来的,她家在湖南某地农村,她说为了供她读研,父母到银行贷款,又跑去温州打工。
有一类人的人生便是如此,别人顺理成章得到的东西,他们却要付出一百倍的代价,他们比别人死心眼一百倍,输不起,他和田小沁都是这类人。
所以只好瞒着唐蘅?在富春轩见到唐蘅之前他是这样想的。
可唐蘅怎么会参加他们的师门聚餐?
可徐蓉怎么知道他和田小沁“在一起”的事?
谁他妈能告诉他这都是为什么?
唐蘅冲出富春轩,随意登上一辆公交车。正值午高峰,公交车上挤满了穿校服的学生,刺鼻的汽油味和食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大概只过了两站,唐蘅便再也忍不住,踉跄地下了车。
到处都是人,不知道武汉怎么有这么多人,好像大家都在看他的笑话。唐蘅低着头快步前行,同时伸手进口袋,摸到手机侧面的关机键。他怕李月驰不给他打电话,又怕李月驰给他打电话。
他有点想吐,确实晕车了,同时惊讶于这个时候自己竟能想起吴寺的话,吴寺说也许李月驰这种人,只会和同类在一起。他和田小沁是同类吗?大概,算是吧。
他似乎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然后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武汉的难得的晴天,渐渐消失在他眼前。正午之后,寒意再度漫上来,这个城市像一颗冰冷的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