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颗
温驯,乖顺,怯懦,示弱,是他这个未成人的自觉。
一样的,这次也没有人在意裘榆在桌边站了多长时间。
“方阿姨,袁木哪天回来?”直到他又开口。
裘榆没有看许益清,但可以想到她怒目圆睁的神情,因为掐在他胳膊上的手掌实在太用力,他经常怀疑她有一双机械臂。
方琼打出一张八万,被对家杠了,她“哎呀”了一下,侧脸对裘榆说:“袁木被他爷爷接走啦,什么时候回要听他爷爷讲,你想他的话——等等,碰!”方琼指间的九万提起但迟迟落不下,她对着牌面和牌池拧眉,“你想他的话放假可以找他玩。”
这有什么不能问的,挤牙膏似的终于被他撬出模棱两可的答案来,也明白个中原因难以启齿吗。
明明是被送走的。
但接和送都不重要,反正都是被字句,都任摆布。
袁木的离开,除了让袁茶变成独生女,让袁家宽裕不少,让方琼和袁高鹏看起来轻松高兴很多以外,没有影响到任何人的生活。
涵盖袁木最好的朋友,钱进,也极迅速地和另一个玩伴复制亲密无间的关系。
裘榆想,袁木就是如此无足轻重。
但他依然害怕自己忘记他,便一个人反复地,持续地巩固有关这个人的记忆。
记事起,他们就同住这条街上。
裘榆对袁木的印象仅限于长得比别人好看,白,话多,爱大笑。
他们读同一所小学,有时会在放学路上碰见,通常是裘榆一个人走在他们一群人后面。
虽然袁木和钱进那一伙属于下课撒腿没,但一出校门就是没长腿,他们常常为路边的蚂蚁窝,工地上的钢筋和石板类似无聊的东西停留。
有一次,前面的袁木走着走着蹲下了,从旁边菜地里的玉米叶上扒出一枚一元的硬币。
隔着十几米,他的尖叫都险些炸破裘榆的耳膜。
钱进和其余几个男生也欢呼,起哄要他请客吃辣条。
离得近了,裘榆听袁木一直向他们叨叨自己与这枚硬币缘分深厚,他恰巧路过这里,恰巧在路过这里时往旁边一瞟,硬币恰巧藏在他路过这里时看得到的角度。
它就好像是专门待那儿来等他捡的,不然怎么解释千万人都往这儿走就他一个看见了?
众:“嗯嗯嗯,请客。”
缘分深厚。
裘榆以为袁木在为耍赖做铺垫,谁知看他从另一个兜里卷出一张二元的纸币,扬着下巴拽拽地说用它请,以示庆祝。
后来裘榆对袁木的印象又多一个。
怎么说呢,脑子不好。
也有灵光的时候。
他竟然记得他的名字。
某天深夜裘榆又被许益清赶出家门,顺带撕碎的书和扯烂的书包一起从阳台上丢下去。
他在门外站了半晌,听见许益清熄灯睡觉了,才摸黑下楼捡书本。
然后许益清蓦地从阳台探出头来,不许他动,要求他跪在那张87分的试卷上。
厉声喊叫在寒冬肃清的夜里十分突兀,裘榆仰着脖子看向她神经质的眼睛,顺便看向她头顶吞没一切的黑洞洞的天际,觉得这一幕非常适合做动画片里主角的诡异梦境的构图。
“跪!”许益清吼破了音,她不能容忍任何忤逆,迟疑也不行。
裘榆跪下后,听到附近一些门一些窗被推开。
他就不再看他的妈妈了,垂下头。
夜晚重归平静,有人轻轻下楼走了出来,脚步声在身后,裘榆没有回头。
那个人在他旁边蹲下,裘榆也没有抬眼。
“诶,裘榆。”
袁木穿的是成套的绒质睡衣,上身裹了一件羽绒服。
他蹲时双臂环抱膝盖,一会儿功夫鼻尖冻得通红,看起来比裘榆可怜。
也可能有他那双神似小狗的眼睛的功劳。
裘榆早知道他五官标致,那是远远看,此时近看细看才直白地体会到“标致”的侵略性。
“裘榆。”
袁木又叫一声,非要人应他。
“你有事?”
袁木睁圆睡眼,睡意全没,没想到这人跪着还这么拽,不过转念又感庆幸,要是哭了蔫了他没主意怎么安慰呢。
“你妈妈怎么了?”
这个问句给裘榆莫大安慰。
他承认,他对所有成年人存在偏见。
之前在楼道里路过的叔叔阿姨都问,你怎么了。
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堵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
他们的脑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模子是庸俗虚伪的模子,毫无新意。
“你起来,跟我回家吧,我还有一件羽绒服。”
见裘榆不回答,袁木又说,“睡一觉,天亮了我们再一起去读书。”
他已经开始伸手帮他收拢地上的书了。
如果被许益清发现,她会不会也叫袁木一起跪向她?裘榆判断不出,毕竟以前没人这样尝试过,无例可参考。
“你别碰。”
袁木看他一眼,讪讪地住手。
他想了想:“不要也可以,你跟我走就行了,书和笔记我借给你复印吧。”
裘榆似乎清楚他对他这样好的理由。
下午的时候袁木和钱进又在别人的小工地上捡石头玩,美名其曰宝藏特工,钱进老妈寻过来时宝藏特工们钻进了横倒的大空桶里。
作为被拷问的目击者,裘榆说没见他们俩,应该是还在学校打扫卫生。
钱进他妈走了之后,他俩在底下朝他挥手:“谢——啦——兄——弟——”
那时他可没叫他的名字。
裘榆问:“你怎么知道我叫裘榆?”
袁木第二次睁大他的狗狗眼,推人及己:“你、你不会,不知道我叫什么吧……”
众所周知,裘榆的妈妈很变态,这条街没人能在非上下学的时间段看见裘榆的身影。
钱进说某天他送豌杂面到裘榆家,发现裘榆被锁在家里做初中数学题。
恐怖如斯。
但是,但是,就算没一起玩儿过,真两耳不闻窗外事到不知道邻居兼同班同学的名字吗!
“袁木。”
裘榆说。
“哦哦。”
袁木拍拍胸口。
那晚裘榆没跟袁木回家,但袁木留下了自己的羽绒服,第二天在楼下等他上课,到学校后领他去了招牌是华夏图文广告的复印店。
在裘榆把这件事的细节翻来覆去想了大概七百遍时,袁木回来了。
两年,他遵循生长规律,变高,变瘦,变黑——剩下的裘榆看不见了,因为面对面的时候,袁木低着头。
他在钱进那大喇叭嘴里得知消息,彼时袁木已到家一个星期。
袁木能回来的表面原因是乡下的初中教学质量差劲,根本原因是袁木的爷爷死了。
“袁木。”
他在楼道里守了他一整天,晚九点守到他捏钱下楼来。
袁木慢吞吞地抬头:“诶,裘榆。”
科学家研究出,每个人的指纹和虹膜独一无二。
裘榆认为还有一样,科学家无法证明的,虚无缥缈的,他在袁木身上领悟到的,每个人的眼神也举世唯一。
裘榆靠眼神认定他,是两年前的袁木。
“不好意思,让一下。”
袁木埋首,看着手中的钱。
又好像不是了。
裘榆想起很久以前,他和袁木聊天,偶然听到他称袁高鹏为叔叔。
为什么管自己爸爸叫叔叔?
袁木惊诧:“他不是我爸爸。”
这种饭后谈资连隔壁那条街都在攥着聊,没想到漏掉一个裘榆。
“哦,你们是叫做,重组家庭。”
裘榆说。
“嗯。”
袁木点头。
“每个重组家庭都有一个后妈。”
“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听说的?”
“我总结的。”
裘榆说,“如果你是亲生的,方阿姨就是你妹妹的后妈。”完结小说就在完结屋wanjie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