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
季鸣忱拢实了大衣的衣摆,转头问向葛出云,“需要换下一套吗?”
“随便你。”葛出云敷衍道,从衣袋里掏出烟盒,朝着长野先生扬了扬,“我出去抽根儿烟,你们看着来就行,他再不听话你们就揍他,打坏了我担着。”
*
葛出云这一根儿烟,直到收工都没见着他抽完回来。
一行人从山林里搬着工具下来了,天色也终于放了晴。
光束刺穿厚重的灰云打下来,在朦朦的薄雾之中熠熠生辉,长野遗憾地拍着大腿,这才是他最初构图时渴望的那个光与雾的交错。
“这天气预报是分不清早五点和晚五点吗?”他无力地看着光束渐渐扩大开,被空气中残留的水汽氤氲开,仿佛给眼前的景色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纱。
季鸣忱一眼就看见了蹲在路边抽烟的葛出云,他前脚掌倒后脚跟儿,一晃一晃地像个不倒翁,微微打卷的头发也跟着他的身子垂下来,一晃一晃的。
葛出云把烟头碾灭在了小水洼里,一抬头就看见已经换好一身运动服的季鸣忱。
“哟,完事了?”他站起来,顺手把烟头捡起来,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里,季鸣忱远远地对着他点了点头,走过来的步伐无意中加快了好些。
“鸣忱,你不回公司了?”经纪人阿周在他身后叫了他一声。
“不回了,晚上学校里有课。”他回过头语调轻快地说着。
*
他从几个月前,就开始期待这一天了。
今天是葛出云三十五岁的生日,尽管他本人看上去已经完全将这件事情给遗忘了,季鸣忱却记得清楚,他还记得葛出云很久之前答应过葛老爷子,说今年生日一定回家过。
可是在路上,他却从葛出云口中得到了和上一次大相径庭的回答。
“等会儿在长江街给我放下来,车你开回家就行,我晚上要喝酒。”
副驾驶上,葛出云降下了一半车窗,又开始对着窗外吞云吐雾。
“你要去哪?”季鸣忱扭头看他,下意识踩了一脚刹车,但很快稳了回去。
“你管我?”葛出云被他的急刹晃了一下有点不高兴,好在系着安全带,人没向前撞过去。
“可、可你答应了爷爷说今晚会回家的,”季鸣忱忍不住皱起眉头来,“今天是你生日,你之前说了今年的生日要回家和我们一起过的。”
“他就随口一说,我就随便一答应。”葛出云砸了下嘴,对着窗外吐出一口烟雾,“这人呐,一旦过了三十岁,到退休之前的生日是没有任何意义。”
说完他自己忽然一愣,骂了句粗话,难以置信地扒楞着手指算了算,“我今年三十五了?”
“靠!我今年三十五了?”他伸手摘下车顶的折叠镜子,借着穿山隧道里间断的光源端详着自己的脸。
这是一张三十五岁男人的脸,下巴上带着一圈陈年的青色胡茬,曾经宽大深邃的双眼皮褶皱也随着时间松弛变窄,软绵绵地耷在睫毛根部,看上去有点无精打采,他烟瘾很大,嘴唇也渐渐褪成了略显苍白的浅枣色,全脸唯一让他还算满意的,就是遗传他亲妈的高鼻梁,可它此时摆在中央,却更显他像一个颓丧的中年大叔。
他不耐烦地给折叠镜扬了回去,“真是老了,我年轻的时候还有人夸我长得像生田斗真,现在别人见了我第一句就是还没结婚?”
别说,还真压上韵了。
季鸣忱闷闷不乐地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只听他又自言自语道:“你说我都三十五了,怎么还没成个家啊,我爹那种人都能娶到老婆,还给我换了那么多个温柔可人后妈,我怎么连一个长情点的都找不着?”
听他越说越不对劲,季鸣忱冷不丁打断他道:“你今晚不会又相亲去吧?”
葛出云“啧”了一声,“你别说的那么俗行吗?”
季鸣忱语重心长地开口:“葛叔,我从认识你的那天开始,你就一直在相亲,从二十六岁相到你三十五岁,交往过的女朋友就没有超过一个星期的,不是人家给你绿了就是给你踹了,你就不能反思一下自己到底适不适合结婚吗?”
葛出云眉毛一竖,被这般不留情面地捅了痛处,臭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怎么说话呢你个臭小子,欠揍……”
可惜他的怒火还没发泄完,就被季鸣忱一个急转弯给甩没了。
他被撞了胳膊,立马不乐意地骂道:“你丫能不能好好开车了?不能开滚蛋!”
“你自己讨不来老婆,凶我干什么?”
“还我凶你?我还凶得了你吗?你这一天天的,怎么跟长辈说话呢!你老娘都不敢这么吼我……”
提起季蔷,他就自觉地降下音量,却像个遭人嫌弃的碎嘴老太太,抱着胳膊倚在窗边自言自语道:“你们一个个的,就不能盼我点好?我给你领个温柔漂亮小阿姨的回来,不香吗?过年压岁钱都能给你双份,还能给你添个小弟弟当跟班儿。”
但他现在说什么听到季鸣忱耳朵里,都只有烦烦烦。
葛出云,烦人精。
他在嘀嘀咕咕,到了地方,眼看他下车,却还是喊了一句:“拿伞,晚上有雨!”
葛出云的回应却相当不知好歹。
“不拿,老子叫车!”
季鸣忱:“……”
*
世上只有外婆好。
他把车开回莲花山别墅区,又把钥匙挂在了玄关口,刚要走外婆就叫住他,关切问他出什么事儿了,是不是今天拍摄是不是不太顺利?
他不吭声,但闷闷不乐的都写在了脸上,外婆就走过来抱了抱他。
季鸣忱自打上了小学三年级,父母就开始闹离婚,整日吵得不可开交,家里也砸得不象个样子,有时候都没个落脚地儿。外婆瞧着孩子可怜,就把他接过来和自己同住。
他外婆从事疗养护理行业许多年了,临退休的时,医院肿瘤科来了一个奇奇怪怪的血癌病人,骨髓配型成功了,还常常在病房里大哭大闹,还没有邻床的小孩子乖巧。
说来也奇怪,医院里那么多护士,他却只肯听外婆的话。
外婆从来不哄他,甚至都不会对他笑一下,只是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两手交叠着放在身前,淡淡地看着他一个老男人在她面前无理取闹,末了来一句,累不累,先吃饭吧。
但当年他外婆还不知道,就是这么一句“先吃饭吧”,给她惹出来个大麻烦。
男人康复出院的前一天,正好是他外婆办理退休手续的日子。
没人知道那男人到底声泪俱下地和他外婆说了什么,他那个又倔又寡言的外婆,竟然同意去给他当家庭疗养师。
那个男人叫葛建华,他儿子就是葛出云。
他第一次见到葛出云就是在小学毕业的那天,说来还有点狼狈,那天毕业典礼上他们要表演少林功夫,男孩子都要求剃寸头,女孩子梳麻花辫,他爸妈忙着清算离婚分财产的事情,忘记了带他去理头发,最后还是班主任拿着推子,给他剃了个有棱有角的板寸。
毕业典礼结束后,他照例等着别的孩子都走光了,才收拾好东西,背着沉甸甸地书包慢吞吞地往家走。
他不愿意看见别的小朋友咧着大嘴,飞奔向捧着鲜花和礼物庆祝他们毕业的爹妈,他看到会觉得心里不舒服,但是那时他还小,不懂这种感情叫做羡慕。
还记得那天的太阳晒得很,下午两三点时尤其,他在路边买了一个奶油味的甜筒,顶着热乎乎的台风走在铺得平平整整的青黑色石阶上。
直到一辆黑色的商务轿车停在他身边,降下了副驾驶的车窗。
一阵穿堂而过的热风将车内男人的碎发撩拨得四起。
他看着男人不紧不慢地将那些碍事的头发别到耳后,露出遮挡之下既刻薄又精致的侧脸,和下巴上修剪整齐的一圈小胡子。
季鸣忱看呆了,嘴巴傻兮兮地张着,嘴角的一圈奶油也被这风吹得干了。
“你就是季鸣忱吧?”男人转过头来对他说,浅枣色的薄唇微微翘起,给了他一个不清不楚地解释:“你妈叫我来接你,乖,叫声叔叔听听。”完结小说就在完结屋wanjie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