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醒
熄灯了。
陈羽千在那盒五颜六色的氚管温暖的照亮之中爬上床,坐在上铺边缘注视对面空无一人的被褥,手里捏着那张前言不搭后语,毫无逻辑可言的便签。
他依旧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但在那一刻,他毫不怀疑自己曾经触手可及的是什么。
第29章 大一第二学期
期末考结束后,陈羽千并不像那些外省的学生着急收拾东西回家,而是又在游泳馆里训练了小半个月。
期间陈羽千以训练为理由同李黎商量,自己这个寒假不打算回家,U大寒暑假并不封校,且有特定的食堂供应三餐,假期生活和日常上课没什么两样。李黎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对儿子的意愿表示尊重,但是,T市和U市的高铁车程只有两个小时,交通便捷到可以当天来回,春节假期又是七大姑八大姨欢聚一堂的喜庆日子,今年考上大学的陈羽千如果缺席,做父母的多少会感到不够圆满。
“再说了,奶奶也很想你。”李黎还是想劝儿子回来,体贴道,“你是不是嫌坐高铁太累呀,没事!让你爸爸开车来接你好不好?全程高速的话只需要四个小时。”
“我过两天自己坐动车回来。”陈羽千还是屈服了,但没告诉李黎具体的日期和班次。李黎再三问起后他说自己到时候坐动车站附近的公交就行,奈何李黎见儿子心切,一定要亲自来接。
T市的动车站在郊区,和陈羽千奶奶住的乡镇很近,只有九公里,但离市区有三十多公里,打车不划算,坐公交耗时更耗力。陈羽千按理说不应该拒绝母亲的好意,但他不能确定当天来接自己的到底有几个人,如果只有陈腾飞,那他的父亲绝不会规规矩矩把车停在停车场,而是找个附近不收费的犄角旮旯。为了防止交警来贴罚单,他得坐在驾驶室里随时准备离开,而不是下车去出站口等,陈羽千来电话了,他也说不出具体的位置,只让儿子自己找,多走两步好好找,总能找到车停在哪里。
这绝非什么美好的体验,但陈羽千从来没和陈腾飞抱怨过。后来陈羽千参加的比赛开始有奖金,他攒起来给李黎买过护肤品,剩下的基本上都用于赛季结束后回程,在高铁站外打车回奶奶家——来高铁站接客的司机都希望跑个长途挣大几十,陈羽千如果不加价,不会有司机愿意跑那短短九公里。
陈羽千有一回被出租车队伍从头拒绝到尾,都嫌那个乡镇太近,陈羽千干脆坐进最后一辆出租的后座,跟司机说一百块钱去不去。
司机都愣住了,又不能把乘客赶下去,一路上见陈羽千学生打扮,外套和书包都是配套的,就问他这么短的车程怎么不让父母来接。陈羽千没回答,司机也不赚学生的钱,只收了他六十。
陈羽千彼时念高二。两年前的事现在想来都挺搞笑,原来他那时候就宁肯被司机坑钱,也不愿意再拖着行李在出站口外的十字路口找车,听电话那头父亲说了跟没说一个样的指挥。
除非李黎也来。只有她会早早地等在出站口外,让儿子老远就能看见自己,拥抱后忙不迭要把行李箱拉杆拽在自己手里,陈羽千说不用,她就退而求其次地把陈羽千的书包背上。
陈羽千的书包也是用了好几年没换的训练包,特别大,背在李黎身上对比夸张。很难想象她这么小的身板居然生出这么大个的儿子,更难想象的是这么大个的陈羽千是出生时体重一千克不到的早产儿,在NICU住了三个月才脱离危险。
李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把那惊心动魄的三个月挂在嘴边。陈羽千于她而言是失而复得的珍宝,值得她在工作的上升期回归家庭。她自己文化水平不高,但依旧有旺盛的学习激情,近几年更是热衷于报亲子教育相关的网课,陈腾飞的车停在某片杂草丛生的空地里,母子俩上车后,陈鸿飞立即启动引擎,李黎忙不迭地打开手机里的课程,外放,利用回家路上的碎片化的时间学习。
“孩子是上天给父母最好的礼物,每一个孩子都具有独立的人格……我们不应该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孩子,与其改变孩子,不如改变自己,孩子才会潜移默化地受到影响……不需要他们功成名就,只需要他健康喜乐……”
李黎的手机里,某位自封为家庭教育领军人物的人生导师正在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输出自己的观点。李黎受益匪浅,将这位导师的教诲奉为圭臬,并在两段录音的间隙里扭头,对陈羽千说::“我的儿子那么优秀,我这个做妈妈的也要不断学习,这样才能追赶上你的脚步。”
陈羽千露出一个微笑,真情实感道:“妈,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还不够好,不够。”李黎否定自己起来眉头都不皱一个,“我们要做一辈子的母子,妈妈就一辈子都要学习,不仅听这些网课,还要去线下课,妈妈在学习过程中认识了很多其他妈妈,她们都羡慕我,说我培养出了你这么听话的好儿子,强烈邀请我在交流群和线下沙龙坐分享。”
陈羽千听出了非常真实的喜悦,沉默了一两秒后说:“你开心就好。”
李黎笑了,但那笑容很快就收敛。她上这些网课是为了和陈羽千更好的交流,最终目的是为了让儿子开心,但陈羽千明明也在笑,那笑意依旧染不到眼睛里。
“一个正常的家庭就是一个幸福的家庭。什么是正常的家庭?就是父母儿女全都各司其职,回到自己的本位。何为本位,alpha是天,omega是地,天要罩着地,地要包住天……父爱如山一般稳重,母爱似水一般柔情……”
家庭教育领军人物的课程继续在车里播放。李黎和陈羽千会偶尔聊上两句,讲校园生活和家庭琐事。只有陈腾飞全程一言不发,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沉默的,积攒的表达欲在春节饭桌上的那五日说了个痛快,然后又是三百六十日的沉默。
陈羽千在七大姑八大姨家都吃了一圈后总算回了学校。
训练虽然是个哪里需要往哪搬的合理借口,但陈羽千真的有很认真地训练。三月份,陈羽千随其他运动员和教练来到西北地区某高校参加大学生游泳锦标赛。出发前赵教练特意来了场动员,说全国大学生游泳竞标赛由全国高校轮流举办,只有统考第一批录取分数线以上的高校能参与和承办,这个比赛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有西北地区的大学作为承办方,所以这也是U大校队首次在高原上进行比赛。
“大家不畏困难迎难而上的同时也不要逞强,比赛期间一旦出现高原反应和心肺功能不适,一定要及时止损。”赵教练知道陈羽千小时候有哮喘,那番话几乎是说给他听的,徐振华更是友情赠送他一盒红景天,陈羽千想回赠一盒,徐振华表示这支队伍里谁倒下了他都不会倒,区区三千米海拔不在话下。
徐振华在第一天的五十米蝶泳预赛结束后就啪啪啪打脸了。他是夺冠热门,预赛也游了个小组第一,但上岸后突然就不行了,瘫软在地上,需要医务人员给他续上氧气瓶才缓过来。短程比赛激烈,不止徐振华一个人有这样的反应,预赛进行到下午还没诞生一块金牌,这所西北高校的医疗室里就先躺满了运动员,几位专攻长距离的运动员为了保留体力,更是放弃了当晚200米自由泳的决赛,这第一块金牌就被陈羽千收入囊中。
徐振华当时都抱着氧气瓶在观众席上蠢蠢欲动了,没成想陈羽千上岸后腰都不带弯的。他以为陈羽千还在装,但从观众席跑到休息区后自己先喘上了,陈羽千则气息匀称:“谢谢你的红景天哈,我全吃完了,果然有用。”
徐振华:“……”小丑竟是我自己。
徐振华和陈羽千在比赛期间住一个附近酒店高层的双人间,两人那天晚上比赛爬九楼,一楼还能用跑的,到三楼就都不行了,为了明天还有力气比赛改乘电梯,同一趟电梯的其他学校的运动员听他们居然在比赛这个,全都忍不住笑,一笑,也都不同程度地发喘,相约明天一起放水。
大学生游泳锦标赛的尽头居然是医务室的氧气瓶,这可能是承办方和体育协会都没料想到的,但环境的特殊也让这届比赛少了竞技场上的紧张和压力,参赛运动员间的气氛之友好活跃史无前例。比赛进行到第三、四日都是决赛,徐振华虽然下水前频频把“不行”挂在嘴边,但还是在所有蝶泳项目里都拿了第一,接受赛后采访时还插科打诨,感慨了不止一遍:“诶呀,要是下个月的U区锦标赛也这么容易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