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杀美人
想到长大后像是花孔雀似的他,我不禁笑了下,巫商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愈发努力地卖弄,他灵巧地攀上窗台,伸直手臂,似是想要吊在窗帘杆上:“你看——”
话音未落乐极生悲,他一个不稳,掉了下来。
我飞奔过去将他接住,巫商完好无损,我却因为惯性摔到地上,被镶嵌在墙上的装饰物蹭出一道血口。
我没有在乎那点小伤,而是赶紧低头问怀里的小不点:“你没事吧?”
巫商又用那种看着谜题的表情看着我:“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我是你的老师,是来教你学本事的。”我只能这么答。
“但这不一样。”巫商说,“英子阿姨就不会这样。”
“你如果要摔倒了,她难道不会接住你?”
“不。我的身体没问题,我不会给她看这个,所以我不会在她面前摔倒。”
“就是个假设。你懂假设是什么意思吧?”
“我懂。但不会就是不会,我不会摔倒。”
他固执地强调。
我无奈地退了一步:“那你做噩梦的时候呢?别骗我,我知道你每晚都会做噩梦的。”
强精神力的孩子晚上会受到精神海的骚扰,巫商长大后不止一次对我抱怨过他小时候夜夜噩梦,以此撒娇。但我从来没理会过——现在想想,我有点后悔。
“……”巫商不说话了,他将红润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我催促他:“说呀。”
“她会打开她的房间,让我睡到她的狗窝里。”他垂下眼,“我不喜欢狗。”
操……
我捏了捏眉心,在心里把巫琼、英子、还有巫商他亲妈挨个骂了一万遍。尽管告诉自己要控制火气,但我还是没忍住提高了音量。
“她呢!她难道不该抱着你睡么!?让你睡狗窝?”
妈的总算知道他为什么喜欢钻壁炉了!
我低头打量巫商,他确实又瘦又小,和两年前我刚见他的时候比,几乎没怎么长,但那也不是他睡狗窝的理由——就像哪怕昭瑶能自己活下去,也不是我丢下他的理由那样——
我发怒的表情大概吓到了他,他想后退,却因为还在我怀里,只能戒备地缩起身体。“没人抱我,我不需要人抱。”他警惕地说。
我忍不住想跟他杠:“但你现在还在我的怀里。”
他僵住了,看看我又看看他的身体,几乎是用瞪的。他似乎想让自己从我的怀里爬出来,但他只是用苍白幼嫩的手指紧紧攥住了我的袖子:“因、因为——”红晕爬上他苍白的脸颊,“你身上很暖和,比闪闪还暖和。”
“闪闪是谁?”
“就是英子阿姨的狗。她叫它旺财,但我觉得旺财太难听了,我叫它闪闪。”
他露出有点别扭的表情,一丝小小的笑容悄悄绽放在他的唇边。我从来没见过巫商这个样子,我感觉心里暖暖的,像是一块裹着蜂蜜的黄油无声无息地融化了,淌得到处都是。
我放柔了声音。
“为什么叫它闪闪?”
“因为它总是喜欢眨眼睛,就是这样眨,一闪一闪的,”巫商用力眨了眨他那双睫毛浓黑的眼睛,“而且,它的眼睛是蓝色的。”
我微笑地注视着他,从前,我从未接触过他的这一面,我认识的巫商,包括我作为女性时接触的他,都是刻薄的、锋利的,我也从未听他提起过一条名叫闪闪的狗——我只知道他不喜欢狗。
“你不是说你不喜欢狗?”我打趣。
他惊奇地看着我,仿佛我在说什么傻话。
“我当然不喜欢狗。”他理所当然地说,“但这又和我觉得它的眼睛好看没关系。”
但事实上是,当人类讨厌某样事物的时候,是很难从中发现自己欣赏的优点的。
我点头假装自己接受了,打算把他放下来。他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问我:“能不能等一会儿?”
我欣然同意,然后调整了一下姿势,把他抱的更舒服些。
巫商为自己辩解:“你没有在抱我,只是你比闪闪暖和。”
“嗯。”我轻声道。
他觑了眼我的脸色,一边观察它,一边试探性地将手指落在我刚才被刮伤的地方。
“疼么?”他压低声音问,仿佛这样伤口就能消失似的。
我微笑:“一点也不痛。”
他点点头,渐渐安静下来,我掂了掂他:“小少爷?巫商?”
他睡着了。
-
一周后,他带着一种终于破解了世界之谜的洋洋自得,愉快地向我宣布:“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了!”
我升起了一点好奇:“你猜到了什么?”
巫商清了清嗓子——长大后的他也有这个习惯,在他感觉很紧张的时候,只是那种情况很少:“你想要我。”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理解错了,我震惊地问,“我想什么?”
似乎终于找到了我的“目的”让他自信了起来,他愉快地重复了一遍:“你想要——”未出口的话在看到我的脸色后戛然而止,他的声音弱了下来,“我。”
这是巫商,他才六岁,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能对他发火。
我在心里默念,让自己微笑起来,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从哪得出的这个结论?是英子阿姨告诉你的么?”
巫商再次上下打量我的神色,小心更改他的说辞。
“是——也不算。我觉得不是她。”
我被他的表述弄迷茫了:“到底是不是她?”
他的眼珠转了一圈,刚想点头,我厉声道:“别想说谎,我看得出来!”
巫商被我吓住了,他的头往肩膀里缩,像是要像蜗牛那样把头藏进去似的;他咬了下嘴唇,不情不愿道:“是母亲。”
“你母亲——?”我提高音量,看到他又下意识瑟缩一下后压低了声音,“她不是已经不再了么!?”
“是在她去世之前。”巫商道,“有一天母亲和父亲吵架了,母亲把父亲赶了出去,然后再房子里摔东西,我过去看,她就对我说——对我说——”
他又瑟缩了一下。我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寻常孩童的畏缩反应,这更像是一种,一种条件反射。但此时我无暇追究他这点异样,追问:“说什么?”
他皱了皱眉,低头观察自己的手指,像是上面长出了花;他的声音很低:“‘如果你父亲发了疯,你就把自己给他。’”
“英子阿姨,是母亲的女仆,后来她告诉了我那是什么意思。”
我想起他裹着白袜的细瘦小腿,想起他永远不超过膝盖长度的短裤,想起他微长的黑色卷发,和衬衫领口上系着的红色蝴蝶结,想起他总是带着女气的举止,想起他总是那么柔弱的扮相。
我想吐。
“所以,”在沉默中,他追问,“你想要我么?”
不——不,不,不。
每个小孩生来就该享受关照和爱护,无论他们是美是丑,是健康是残缺。
他们不用展示自己的价值,卖弄自己的身体有多柔韧;不用思考自己是否是遭遇了绑架或是别的,因为只有这样另一个人才会对他好;不用强调自己不喜欢狗,也不需要拥抱,因为会被嘲笑或者鄙夷。
更不用因为可以为另一个成年男性献出身体而洋洋得意,在明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的情况下。
他们就——他们生来就该享受这些东西。
“无论你健康与否,无论你有用与否;无论你是不是个万里挑一的天才;只要你是你,我就会爱你,这并没有什么理由。”
我真想这么告诉他。
但这些我无法说出口,因为巫商是不会懂的。他怎么会懂呢?他生活在强取豪夺和利益阴谋中,他缺爱到拥有一本无聊的填图册就惶恐不安,极力寻找这份“好”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