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案本 上
“行。”谢清呈说,“我帮你拿着,走吧。”
门一开又一合,两个人的脚步声,以及拉杆箱的滚轮声,一同渐行渐远。
贺予蓦地起身,头发微乱地坐在床上。
他没听错——谢清呈陪着陈慢去B组了。
昨天陈慢来看谢清呈,今天谢清呈又去送他。
陈慢这个死同性恋,临走前还恶心到了自己。
贺予顿时不愿继续在房间里躺尸了,尽管烧得厉害,暴虐和嗜血的渴望又在心里燃得那么炽盛,他还是决定起床出门。
他也要去现场。
陈慢跟组指导的最后一场是警校的戏,大群戏,几百号群演要盯着,拍摄地点则是附近的警察学院,实地取景。
贺予捯饬好自己过去的时候,晨曦已盛,他们已经拍了一段,现在正在调整部分群演走位,其他没轮到的人都在各自休息。
人太多了,贺予一开始并没有看到谢清呈,找了一圈,才发现陈慢和那个男人站在一棵白梅树下。
谢清呈背对着他,正在朝霞漫天中,和陈慢说些什么。
贺予距离有点远,他们俩讲话的内容贺予只模糊能听见一点。
“……没关系嘛哥,反正是演戏,又拍不到你的脸。”
谢清呈在说话,但贺予没听清。
陈慢笑得更明朗了:“你就当哄哄我,给我的杀青礼物?”
这回谢清呈的声音倒是能听见了:“你又不是演员,要什么杀青礼物。”
陈慢要的是什么杀青礼物呢?
贺予走得更近时,就看得很清楚了。
刚好这时候谢清呈也转过了身——映入眼帘的不再是那个挺拔的背影,而是谢清呈英俊的面容。
贺予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谢清呈穿的居然是警校的制服。
男人警帽压得略低,将他深邃的黑眼睛藏在帽檐的阴影里,银扣皮带紧扎着,腰线完全被勾勒出来。这身藏蓝色的冬季正装将他的身段衬得格外修长,气质则愈发肃杀冷锐,严谨严格。
白梅树下,他一回头,倒也不知是花更透冷,还是人更透冷。
谢清呈转身的时候有风起了,点点白梅落下,像下一场皓然微雪,雪吹过他的制服。他的目光一瞥,瞥见了贺予,略微怔了一下,而后他抬起手,整了整帽檐,就又干脆地把目光从贺予身上转开了。
他是真的不想看到他。
贺予不用怎么琢磨就知道谢清呈为什么会穿成这样了——
虽然群演要提前到组里化妆换衣,但这种警校生现代造型其实很方便,基本不用折腾太多,尤其是谢清呈这种衣服架子,换个制服也就可以了。他是来陪陈慢的,但闲在旁边站着总有些不自在,于是就依着陈慢的意思,也去做了这场戏中的群演之一,反正是远景,凑数而已,不会有清楚的面部放出来。
这要换作其他群演角色,谢清呈未必就会答应,但这身藏蓝色的制服是他年少时渴望着,却又最终放弃的梦。在剧组里有这样一个机会让他端端正正地穿上全套,多少也算是一种对执念的回报。
贺予看习惯了他医生制服的样子,书卷气很重,尽管冰冷,但雪白的衣袍让他身影间多少透露出些圣洁的气质。
但他没想到谢清呈更合适的其实是警服。
他太挺拔了,无论是肩章,腰带,银扣,还是深藏蓝的制服正装西裤,都正好称着他干练的气质。警服比医生制服要修身许多,他的宽肩长腿被勒出最漂亮干净的线条,整个人就像一柄冬夜凝霜的刺刀,锋利,寒冷,霜刃一倾,月华寒流。
贺予发着精神疾病导致的高烧,这种烧热状态他早已习惯,并不会太影响他什么。
但这一刻他却觉得浑身的血都热得厉害。
谢清呈是在陈慢的请求下穿上的制服。
他是穿给陈慢看的。
如果不是自己跟来了,便什么盛景也瞧不见。
这个念头啮噬着贺予的内心。
尽管谢清呈已经明明白白地把“不必废话”挂在了脸上,但贺予还是走了过去。
“谢清呈。”
陈慢回过头,见到他,脸上笑容一僵:“你有什么事吗?”
贺予不分陈公子半寸目光,他走过去,在谢清呈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了,垂睫看着眼前人。
然后他抬起手……
“啪。”
手腕被谢清呈扣住了。
藏蓝色肃冷气场下的谢清呈更见锋芒,他也盯着他,问他:“你有什么事吗。”
贺予安静地由他握着自己的手腕。
他病了,浑身都很热很烫。
谢清呈握着他的手腕,他不相信谢清呈感觉不到。
他们就那么对视着。
贺予都不知道谢清呈的心是有多冷硬了,他的病态和烧热就这样直直地穿抵至谢清呈的胸膛,谢清呈却不问他一句。
他等了好久。
谢清呈就是不问他一句。
他唯一和他说的,只是和陈慢一模一样的。
——你有什么事吗?
白梅寒凛的暗香在这一刻浮幽而来。
贺予最后淡笑着,很自傲,却也很可悲地说:“没事。没什么。”
他挣开谢清呈的手,指尖捻起落在谢清呈肩章上的一朵寒梅。
“我只是,看到你的肩上,落了一朵梅花。”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那朵梅花却在指间没丢,被他仿佛遗忘了要扔掉般,放进了衣兜里。
这段大群戏的拍摄时间很长,贺予突然来了,被主创看到,立刻安排了他去棚里坐。
贺予发病时渴血,坐在人堆里等于放个吸血鬼在活人中间,所以他自然而然是拒绝了。
正式拍时他又看不到人群里的谢清呈,想了想,他决定还是先离开,去同样在警校拍摄打斗爆破戏的A组看看。
这个选择确实没错,A组今天虽然用的人不算太多,场面不算太大,但是要拍的内容都非常血腥激烈。
镜头里主角被人围追堵截,枪鸣刀闪,血溅五步,有几个大尺度镜头,摄影追得太近了,道具假血浆都直接飙在了镜头上面,给画面蒙上星星点点的斑驳。
贺予看着多少有些缓解病症的作用,他这些场面当镇定剂,等导演喊停,重架机位时,他干脆起身去现场走了走,尽管那满地鲜红是假的,看着倒也舒心。
闲逛时,贺予目光无意间瞥见一个群演。
是一个女人,头发一大半都白了,穿一件花棉布棉袄,演的是混乱场面中逃散的群众。
贺予的视线一碰到她,就在她脸上停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何,他似乎觉得这个女人很有些面善。
但世上长得相似的人挺多的,贺予也没太在意,挺平静地就把视线又移开了。
几秒钟过后——
贺予忽然猛地一僵!脑海中似乎有什么记忆被蓦地擦亮。
他立刻回过头来,紧紧地盯住了那个女人的脸。
错不了……!!
尽管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她看上去比当年更狼狈,更衰老,皱纹已经锈蚀了她的脸庞,让她的五官都不再像当年一样清晰,但贺予还是认出了她来。
因为他重复看谢清呈那个广电塔视频,实在太多遍了。
这个女人——
赫然就是当时在视频里,和谢清呈起争执的那个“患者”!!!
群演在休息时大多都是无精打采地瘫在一边的。
这个妇人也不例外。
妇人没什么文化,但喜欢演戏,从老家那不幸的婚姻中逃出来快三十年了,愣是没有再回去过。她刚到城里来的时候揣着一腔热血,希望自己今后也能成为大家耳熟能详的人物。
然而不是每个人都有主角命的,她的一辈子都是龙套。
她唯一拥有的高光时刻,就是广电塔案件爆发后,像病毒一样在网上疯狂传播的医闹视频里,自己与那个医生的争吵。
妇人是个文盲,大字不识,不太会上网,何况黄土地里长出来的女人,身上到底还沾着些泥土的质朴气。她倒是没有那么丧心病狂地想攀着这个视频走红。但她还是很乐意和自己身边的人说:“你们看了那个视频吗?那个和医生吵架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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