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不起
方斐没回,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对赵荼黎说。
事情就这么突然地发生了。
他被打得措手不及,去问杨远意,是不是因为落选玉兰奖,这位颇有后台的男朋友出于什么补偿心理——方斐不希望他这么做。
杨远意说,他没有。
“我没能量可以左右华影的决定。”杨远意哑然失笑,“他们有一半都是’内部‘人,不缺钱,更不缺资源,根本没必要跟谁进行利益交换——但我可以帮你问问金总。”
方斐点了头,杨远意就当真联系了金涛,然后把手机递给方斐。
“措手不及?很好啊。”金涛在电话那头笑着回答,“我们考察了进入备选的6个人将近半年才做出了这个决定。能在名单里的演员都称得上’一夜成名‘,有的是突然爆火,有的是拿到了迄今为止的最高成就。有的人向上走,有的就此消失,有的卯着劲儿要一次翻身。但只有方斐,他从低谷一步一步地爬了起来。”
“换句话说,他们觉得你最符合’一夜天才‘的设定。”金涛最后告诉方斐,“如果你看过了原作就应该明白。”
那篇短短的小说最后一页写着:
“他从梦里醒来,摸出枕头下那支笔,墨水干涸,彩票空白,奇迹已经消失。
“那些瑰丽的、丑陋的、令人沉醉或恐惧的幻想最终消散于现实。
“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天才总算醒悟了。”
方斐是一个普通的天才。
没有从第一次“触电”就灵光乍现从此变成银幕的宠儿,也并未抓住最初机遇一路顺风顺水地名利双收。
他的跌宕起伏好像总和遇人不淑、走了霉运联系在一起,又仿佛跟性格脱不开干系。
方斐有点懦弱,容易心软感情用事,会做梦,也会因幻想破灭短暂沮丧。
履历精彩,戏剧化,阴暗和光明如影随形着从没放过方斐。他拿过奖,落过选,又在本可以再拓展新赛道的时候选择了退回舒适区继续耕耘。
他有普通人的平凡和执着,却又比他们多了些天才的骄傲。
“这不是某个人自己的决定,看了玉兰奖后,几位总监都觉得方斐能够胜任,并且他的体验感应该是最好的。”
金涛还给了方斐一个特权:“作为项目组公认最能演绎人物的男主角,阿斐,我们还想交给你一个重任——几位候选导演的方案都发给你了。”
“你来选一个合作对象。”
方斐没有看殷牧垣和蓝芝桦的剧本,他想,有个人比谁都更了解自己。
他听了这句话,看向近在咫尺的杨远意。
方斐的口气有点儿调侃:
“杨导,你愿意吗?”
不管怎样,《一夜天才》再合作也都是后话。
一部从小说改编的电影只有雏形,试镜用的还是临时大纲。等选定导演后,第一件事就是根据甲方要求重新编写剧本,这过程中势必和原作者讨论、挖掘故事。告一段落后,再堪景,选角,组建拍摄团队……
开机前的准备很可能会耗上好几年,而在这些之前,杨远意手头最重要的事只有把《落水》剪辑完毕。
曾经新城公馆是杨远意一个人的,他不用顾忌打扰到谁,可以抱着设备在最舒服的地方颠三倒四地工作。他在书房剪片子,去放映室看效果,趴在床上都能给自己挑刺。
但现在不行了。
虽然谁也没有说,家人回冶阳以后方斐却并不搬走,继续默默地在这儿住了下去。分手前他好多衣服全留在衣柜里,杨远意收拾出半边专门替他保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衣服又各自归位,混在了杨远意的衬衫中。
方斐很忙,这两年他在影视领域取得的成绩不算最亮眼,却足以让邀约和商务合作雪片一样地飞来。他没急着准备下一部,永远不疾不徐的。
唐澳每周会给他安排相应的行程,影展,慈善活动。方斐很配合,但不会连续离开平京超过五天,待在这座城市的时候他也不在外过夜,休息日,他就用杨远意的放映室看那些被珍藏了好久的电影。
偶尔杨远意会陪他,但大部分时间,他选择带着设备去了新的工作室。
就一个刚租的小房子,离新城公馆步行十分钟。没有休息的地方,一块幕布,一台放映机,音响和剪辑用的全套设备,共同组成了杨远意的工作间。
4月,他完成了《落水》的补拍,然后在这儿一直工作到剪辑完毕。
平京短暂的夏天早就结束,秋风也褪去了金色。
再次看了一遍全片后,杨远意从小沙发里站起身,拿出手机记下这个时间。
11月17日凌晨0点39分。
拨出一串烂熟于心的电话,三声等待的忙音后,方斐有点黏有点困的声音响在耳畔,像一朵云毫无预兆地裹住了他。
“……远意?”
“睡了吗?”
“还没,我刚看完《Persona》。”
“生日快乐,虽然迟了几十分钟。”这句话不合时宜到很滑稽,杨远意听见那边方斐也笑了,问他,礼物呢。
“礼物刚刚才做好,迫不及待想让你看。”
杨远意望着那块幕布。
108分钟的最后一秒定格在海面汹涌,天边有云在飘。
“现在有空吗?往这儿走,我也往那边走,我们在中途碰面。”
方斐停顿了几秒,然后说:“好啊。”
半年后的3月14日,《落水》公映。
榕郡海滩边布置好了露天银幕,海风拂过,简陋户外椅坐起来很舒服,支撑后背的帆布绣了《落水》的LOGO。海边首映礼的几百张票一经放出,短短一分钟就被抢光了,现在大家聚集在榕郡,享受着阳光、沙子、海浪,不像看电影,反而仿佛一场聚会。
当天,雨后晴朗,辉煌的夕阳铺满整片苍穹,橙红、橙黄的光次第褪色,变粉,变紫,收束于东边浅淡的青空,星星也黯然失色。
八点,电影准时上映。
方斐从第一排偷偷溜到最后边角的空位,离得太远,光影效果没有那么好,但台词听得很清楚。他缩进角落,把皮鞋踢到一边抱起膝盖。
“哗啦——”
随着巨大水声,一个身影撞进波涛反复挣扎着,血往上浮,光线暗了下去。闪回组成电影的第一部 分,画面杂乱中隐含秩序,偶尔定格后切入另外的剧情线,富有节奏的几分钟后,两个人名同时出现在左右下角。
沈诀,方斐。
再次有人一头扎入了深水。
片名出现。
方斐放下腿,赤脚踩进柔软沙子,微微潮湿中带着太阳的温度。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每一句台词,每一个神情,在公映前,方斐已经看了好几次。
这部电影非常的不“杨远意”,起码颠覆了他过去风格。
节奏明快,镜头犀利,每一次转场都充满设计感,台词处处是隐喻值得推敲,包括镜头语言都有意无意地透露着关键信息。
影片讲述的故事仅仅一天两夜,快得让人喘不过气,低头翻一翻手机就能错失掉下一个悬疑的线索。潮湿、血腥充斥银幕,画面的高对比度、各种亮丽灯光又仿佛一场迷离梦境,让人不自觉地沉入其中。
最后20分钟情节急转直下,爆破、追逐、人物立场变化,阿江架着黑道老大,举起枪,却突然对准了自己。
随即枪口一偏,他打中了汽油罐。
阴暗潮湿的河口瞬间蔓延出一片火海。
昔日人口贩卖案件水落石出,警方卧底“哑巴”最终让黑道老大落网,也获得了装着当年卷宗的关键硬盘。警方冲入交易现场,然后面对熊熊燃烧的火焰一起傻了眼。
作为案件帮凶,阿江知道他一旦被捕,哑巴就不能毫无罪过地回到警队——他为了找寻线索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即使警队愿意接纳他,他也不可能再上前线了。电光石火间。阿江做出决定,他永远不会说一句话。
于是他躲开了哑巴抓他的动作,转身,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