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平第一次知道，原来被这么多双眼睛关注是一件如此可怕的事情。

　　现在的他不能删掉账号，那么只剩一个办法了——删掉他曾经发布过的所有动态。

　　这是个大工程，从陆平开始使用这个账号到现在，他一共发布了近百条动态，有照片，有视频，有随手写的心情随笔……每一条动态里，都有一个小小的他寄居其中，每按下一次删除按钮，仿佛百分之一的他也一并被删除了。

　　粉丝们很快反应过来，更多的私信涌进了他的后台，问他为什么要删除动态，陆平并没有回复，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的关心。

　　他说了太多的假话，已经不知道要如何说真话了。

　　动态一条条被删除，时间线一步步往回倒退。

　　带招财去绝育的视频删除了；台风夜宿学校的动态删除了；第一次来沈雨泽家做客时拍的照片删除了；那句“原来羡慕与同情可以同时存在”删除了；甚至连南极的美景也被删除了……最终，陆平的手指停在了@fake-diamond发布的第一条动态。

　　那条动态没有任何多余文字，只有一张照片——沈雨泽身穿骑士服，牵着一匹骏马，神色淡漠地看向镜头。

　　隔着手机屏幕，陆平怔怔地望着照片中的人。

　　男孩的手指从沈雨泽的眼睛上抚过，他想要从那疏离的眼神里，感受到一点温度。

　　可他只能摸到冰冷的屏幕。

　　“对不起，”陆平蜷缩着身体，埋着头，对着手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不知道他究竟说了多少遍，终于，他的手指按下了那个按钮，删除了@fake-diamond上第一条也是最后一条动态。

　　整个软件页面都变得空空荡荡的。陆平仿佛做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可他直到现在也分辨不清，这个梦究竟醒没醒。

　　他全身脱力地坐在沙发里，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就在这时，书房里突然传来一阵噪音——有什么东西被摔在了地上。

　　陆平来不及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他的身体已经提前站起身，快步走向书房，担心沈雨泽出了什么事情。

　　当他推开书房大门时，只见沈雨泽背对着他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脚下是被摔得四分五裂的手机。

　　陆平绕过地上的残骸，快步走到沈雨泽面前，忙不迭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啊！”

　　陆平话音未落，沈雨泽已经转过了身，紧紧抱住了他，甚至把头埋到了陆平的肩膀上。

　　沈雨泽比陆平高了足有半个头，他突然把全身力气交托在他身上，把陆平吓了一跳。还好陆平很快反应了过来，赶忙伸出双臂，一手反搂住沈雨泽的肩膀，另一只手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落在了沈雨泽的头上。

　　“……你还好吧？”陆平轻声问，“和你父亲吵架了吗？”

　　“吵架？”沈雨泽并没有抬头，闷闷的声音从陆平的肩膀传来，“他只是找个理由骂我罢了。”

　　陆平小心地问：“他为什么骂你？”

　　“呵。”沈雨泽冷笑，“他觉得，我不顾自己的安危、不顾沈家继承人的身份，居然冲动地跳水救人，是一件很幼稚的事情。”

　　陆平愣住了：“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沈雨泽终于抬起了头，看向陆平，“他觉得，人是分三六九等的，人命也各有各的价值。”

　　光是复述这句话，沈雨泽就发自内心的感到恶心。他虽然在很小的时候就认清了沈国宁的自私与冷漠，可在亲耳听到沈国宁说出口时，他还是为自己拥有那个人的DNA作呕不已。

　　沈雨泽垂眸：“平平，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陆叔叔和陆阿姨都很爱你。”

　　他想起之前陆平和陆妈妈打电话时，陆妈妈所表现出来的紧张、担忧和自豪，她是发自真心的关心自己的孩子，没有一丝作假。这种母子之间血脉相连的亲情，是沈雨泽从小到大，都未曾拥有过的。

　　他们站在落地窗前，就这么安静地拥抱着。这是沈雨泽头一次在陆平面前暴露出自己这么情绪化的一面。归根结底，他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罢了。

　　看着沈雨泽眼底的孤寂，有那么一瞬间，陆平差点脱口而出：沈雨泽，你来我家吧，我可以把我的家人分享给你，让你也拥有关心你的爸爸妈妈，再附带一个黏人的妹妹和同样黏人的我。

　　但最终陆平什么都没说，只是用更大的力气抱住了沈雨泽的肩膀。

　　……

　　周日一早，沈雨泽陪陆平去手机营业厅补办了电话卡。没想到营业厅的工作人员认出了他们，非常热情地想要和他们合影。

　　有其他办理业务的人问：“他们是明星吗？”

　　“不是！你有没有看昨天那个特别火的跳水救人视频，他们就是视频里的两个主人公！”

　　“啊！我看了我看了，原来是他们！”

　　这么一吆喝，原本没认出来他们的人也纷纷跑过来要和他们合影了。

　　两人对视一眼，赶快趁着人聚集起来之前跑走了。

　　他们好不容易跑回车上，陆平还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底，到底有多少人看过那个视频啊？”

　　“光是原博主发出的那一条，点赞已经破百万了，这还不算其他媒体转载的。”沈雨泽声音低沉，“按照浏览和点赞量十比一计算，看到的人不止千万。”

　　不止千万……他们椒江是个很小的城市，城市人口也就百万上下！陆平两眼一黑，忽然觉得partner上涨粉五万根本不算什么了。

　　沈雨泽：“而且这件事背后，应该有人在故意推。”

　　“你是说水军？”

　　“嗯。”沈雨泽脸色很不好，“我查了一下，最先转载的营销号都和王诗雅的传媒公司有关系，而且她名下签约的那些小网红也都点赞评论了视频，引来不少流量。”

　　陆平没想到居然会听到王诗雅的名字：“她要干什么？她有病啊？”

　　“不知道。”沈雨泽冷笑，“可能她以为，帮我‘出名’能让我呈她的情吧。”

　　“……#￥％@￥％￥……”陆平没忍住骂了句脏话。

　　沈雨泽教他：“你也把手机设置成免打扰模式，这样那些电话就打不进来了。他们找不到咱们，只能去联系学校，我已经和校长说过了，所有的采访都帮咱们推了，咱们不需要这种出名方式。这种热度过不了几天就会散去了，你不要因为这些关注影响到自己。”

　　陆平犹豫：“可是网上……”

　　“网上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沈雨泽想到王诗雅水军做的烂事，就觉得心烦，“我真的很讨厌这种打着我的旗号博取关注的事情，我不想再听到了。”

　　“……好。”

　　沈雨泽并不知道，他又一次打断了陆平即将说出口的真相。

　　“诚实”这种事情，并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说出口的。撒谎的人总是备受煎熬，他们不知道要如何和自己的虚荣与愧疚做斗争，若不能一鼓作气说出真相，那就只能再而衰三而竭。

　　这个周末对于陆平来说过得即漫长又短暂。他几乎没有合眼，即使睡着了，梦中也全部都是网上的纷纷扰扰。他梦到沈雨泽知道了全部的真相，那双曾经充满温度的眼里，重新变得冰冷至极。

　　梦里的沈雨泽还是那样冷静，如往常一样。

　　他甚至没有表现出震惊、失望或者被欺骗后的愤怒。他只是克制且冷漠地问：“平平，你明明有那么多次可以说出真相，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梦里的陆平无法回答，因为同样的问题，他也问过自己无数遍。

　　梦醒后，陆平发现自己的枕巾上满是湿意。他抬手摸到脸上的泪痕，起身去厕所洗了一把脸，然后重新回到了床上，一直清醒地等待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