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江潮水》完结
杨璧成攥了胸前一颗钻戒,放在心口,老早捂热了,都有点发烫。于是匆匆解下来,戴在右手无名指上。杨振泽攥着,谁都不说话。
两人坐了一阵,秦慎达风尘仆仆地回来,他又去寻了一回杜老板。可是没有用,路上还碰到了丁沅,倒霉极了。仍是黄而油的圆脸,眯了眼说话——靠上了日本人!得意洋洋地四处走。见了秦慎达,很是嘲笑,笑他不知变通,不懂时务,日本人马上是要进来的了,还敢拿乔。冷笑道:“秦爷侬的财,也是很没有福气发得了。早前又认这个,又见那个,作地很起劲……哈哈,可位子还没坐热,就得下车换人了呀。要说岗村先生也着实是个明白人,知道侬一家门人不少的,要吃要穿。不仅先前的不算,日后还想着与你们合作哩。我也劝秦爷一句,别总气性那么大,人家也想寻个懂行的人。上海嘛……赚钱地方,大家开心就好的呀。”
秦慎达铁青着面容,啐了他一口。丁沅并不恼,很兴味地对着他看,嘻嘻笑。秦慎达气得手都在抖,仿若一身傲骨般地走回来。可一到杨宅,崩不住了,面上是很失望的神色,灰败下去。这种苦涩神情,决不是遇着不快,或吃点小亏。是愤恨,是哀其不幸,更是怒其不争。秦慎达活了六十多年,有老人独有的固执。这种固执常常表现在不接受某些事物上,譬如很尖的女鞋、杨德生的另一个儿子、闹学生游行等等。然而现在他唯一固执的,就是无法忍耐日本人堂而皇之地来了,还带着一群鹰犬走狗。
他也很疑惑,昨天没有睡,他反复地想,怎地日本人说来就来,在青天白日下作威作福?租界有如虚设,巡捕有如虚设,帮派也有如虚设。说要码头,就有码头,还有人赶趟上去做汉奸,替他们做事?他的老兄弟一个个闷下头去,安安心心做着惜命的人。秦慎达不肯,他已经刚正了一辈子,掰不动,敲不断,只能是这样的人。
杨振泽劝了一阵,杨璧成煮一碗粥给秦慎达。到晚些时候,本一直沉默的老爷子忽然想开似的,一口气吃下去了,又张口要酒喝。公馆里基本被搬挪一空,但还有洋酒,因为不方便所以没有带。于是开了一瓶,给秦慎达斟上。秦慎达喝了,用的是茶杯,招呼杨家兄弟坐下。
“你们也喝。”
杨璧成看看外头,是的,夜很沉了。黑幕之下,远处星星点点是舞场永久不熄的灯火。窗台上还有阿菊留下的一块水蓝色抹布,垂下一根白色线头,成了唯一的亮色。钟还在,指着罗马字十点。吊灯孤零零地照着,原本忙碌的杨公馆今天无比清冷。太太们搓麻将的小台子还在,地毯上的大朵花蕊不知什么时候烧了洞,到走也没发觉。花园还不知道日后不一定会再有打理的人,锁链依旧随着夜风敲击后门。
杨振泽与杨璧成拿了两只白瓷碗,斟满了,一口气喝干。
“如今外头老乱了,一塌糊涂,出去,无论做什么,一定要当心。”他又说:“吾的钱,侬姆妈看得很好。伊自己是性子硬的人,让伊凡事不要看太重。”
“知道了。”杨振泽要扶他休息。秦慎达原本似乎要说“不必”,终于还是允了。
随后杨家兄弟,立在一处,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又很默契地放下被褥,相贴着入眠。
第二日早上,秦慎达与杨家兄弟去码头。
丁沅带着日本人来了,都留着一式一样的小胡子,夹着公文包。一个看似翻译,先与丁沅攀谈几句,又到码头前看了看,点点头,是满意的样子。
秦慎达见了,面无表情,两个狮首核桃在手里转得吱吱作响。
“怎么,秦爷亲自来?”
“年轻人不懂事,平日也是我掌一掌。如今,要换人了,唯有我说的清楚些。”
“那秦爷是应下了?”
“怎地不应。丁三爷说的是,上海,赚钱地方,大家开心才好。”
丁沅笑了笑,与身后的日本翻译说道:“这是码头的管事,他愿意与各位合作。”翻译听了极为满意,转身唤其他几个一道进去看,又令秦慎达带路。
杨振泽心里乱跳,一个猜测在脑中爆开。他忽然挽住秦慎达的胳膊,急道:“外公……弗要呀!”丁沅却不知何意,笑道:“小杨老板怎么回事,难道是不想合作么?”
秦慎达无比沉稳,道:“小孩子,脾性重。来,阿四、阿毛,带小少爷下去。”
杨振泽双目圆睁,惊道:“不……不要!外公……”秦慎达按住他的肩,沉声说:“不是说好了么?侬姆妈,还在等着你一道去呢。好好撑着。”
阿四与阿毛,带几个兄弟将杨振泽、杨璧成牢牢制住,丁沅很满意,与秦慎达一道,引日本人进去了。
年初三,没有报童,也没有申报。
码头剧烈的爆炸声,让申城从年节的沉醉中惊醒。
秦老爷子,终于成了需杯酒相祭的英雄。
第三十三章
刺耳的警笛响起来了,天是惨然的青,青中一片破了,漏出浓黑的烟和金红交错的火焰。刺鼻的味道、血腥气和惊叫,却都被甩在脑后。阿四、阿毛沉着面色,谁也不说话,将车子开得飞快,绕小路去了一爿酒楼后园。
另一辆黑车里已有人在等,探出半个头来,是租赁公司派的。因为时间还好,给的钱又多,便很客气地喊:“高桥先生两个人么?可以上车了。”他是前几日接到电话,说此回两个日本人租车,就在福兴酒楼见。然后再去城门口接一个人,送到城外跑马场去玩。
杨振泽心力交瘁,目睹外公死于火光之中,尸骨无存,没有力气接话。他扣着杨璧成的手,觉得是他在颤,后来发现不是,是自己在颤。但手都是冷的,冰冷。倒说杨璧成,忽然清醒似的,挽着杨振泽下车,开口已是一句日语。笑模笑样先送他进了车后座,自己立在车前,回头对阿四、阿毛鞠了一躬。
“谢谢。”
头也不回,转身坐了副驾。
“先前定好了……是城的……怎么说?……我说的不好。”杨璧成笑笑,张口是语调生涩的中文,面上有些羞赧的样子。他已经是高桥先生了,不是杨璧成。高桥先生是日本来的人,说不好中国话是应该的。
“哈哈,不妨事,不妨事。讲好了,先去门口接人,再把您几位送跑马场去。”
杨璧成点点头,笑着说:“请……快一些。应当在等着了。”虽然他并不知道谁在等着他。是李鸣柳吗,还是其他人呢?他想着,却装出了然的样子来。杨振泽已经尽到了所有的保护和关爱,如今能做些什么的,只有他自己了。
“好嘞。”
车轮滚滚地往前,路上到处是巡捕,很乱。但还没有扩散到挡住他们的去路。直至开到门前,很显然是有黄绿军服的士兵在检查了,并且看旗子是日本人。
杨璧成咬咬牙,他想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办法的。“请,过去一点。”车子便往门前靠,很清楚能看见一排缠绕铁丝的路障,像虎牙交错。
巡查的日本兵看见了他们,提着枪靠近,说:“出城,不允许。要全城检查。”
杨璧成下了车,很礼貌地用日语,流畅的仿佛他就是这个高桥先生。轻松地说:“你好。我们来接人的。发生了什么事?”
“啊,你也是日本人?”士兵的态度缓和了,手中的枪也松松地挎上肩头。接过杨璧成的烟,他抽了一只。“谢谢。”
“是啊。我是横滨人,之后去东京学医的。弟弟经商,于是我们一道来中国……”
“……父亲!父亲!”一个着粉色樱花图样和服的女童,三两下冲过来,抱住杨璧成的腿。“父亲很久没有抱过美津子啦,今天是我生日,就罚父亲带美津子去看马儿,吃大餐!”
她很可爱,也很活泼,像个小动物一样让人心怜。于是两人都被逗笑了,士兵问道:“这是你的女儿?”
“是啊,高桥美津子,很可爱吧?”
“当然很可爱!”美津子拽着樱粉色和服的袖管,学着马儿的声音。“父亲,父亲!我们说好的呀,马,去看马!”
“好啦!美津子!不要总缠着你父亲。”一旁的店铺里走出盛装的妇人,“实在抱歉。”她低着头,来挽活泼的美津子。“乖一些,去吃糕点吧。”
又对杨璧成说:“一郎,我原本打了电话,想叫你不要来了,我们自己回去。这里不是很方便,不要影响他们工作了吧。可就是美津子……你难得空出时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