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欢旧爱
“有人要财,有人要运,”他想起筱为,“或是有人走投无路,就要来问鬼神。鬼神不来,狐精来了。狐精也不是非帮不可……其实也算是一种赌,赌那人给的寿命,自己用不用得着,用不用的好。”
“狐精神通广大哦?”沈文昌笑着摇头,“连给出的寿命自己用不用得到都不知道?不至于连许长义都不如吧。”
“我不知道……可是天底下的事情,哪有十乘十定死的?兴许算好了,临到了自己头上,卦就变了。”邓月明想了想,“何况要拿命来换的事情,哪有那么好做的,所以得多要几年的命,也算是能办事的时间长一点。宁多无缺,多了算赚的。”
沈文昌大笑起来:“你倒是很站在狐狸一头!连怎么‘多了算赚’也想好了?你怎么不去写志怪小说?你要是写,我一定天天买报纸来追着看!”
邓月明摇头,羞笑着:“我不写。再写一遍,不如来要我的命,太痛苦了。”
“太痛苦了,”他想,“总共我才十年的命,要等他九年。”
第32章
邓月明上午出院,下午就回了百花苑。庆哥见到他吓一跳:“两天光景瘦成这样?!”
“突然又烧起来,把肉都烧掉了。“他笑道:“住两个晚上的医院。”
“哦?病这么厉害?”他伸手捏了捏邓月明的脸,邓月明由着他,“像是骨头上光一层皮,捏着硌手。”
“我也不晓得厉不厉害,一觉醒来就到医院里了。”
“姓沈的送你去的?”
“嗳……“邓月明一顿:“顺手送的。”
庆哥喝温茶,叠着腿,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们这里的后台统一做了西式装潢,安大镜子与灯泡,能把人脸上的瑕疵照个透——他眉心一条竖的纹,干涩而尖利。
“我其实一点也不关心他是特地送你去,还是顺手送你去的。”庆哥突然说。
邓月明低着头,做一点无关紧要的杂事,什么都不好说,说什么都是错的。幸好庆哥很快上台去了,余老板笑劝邓月明:“不要往心里去嘛,庆哥儿这个脾气你也知道,不过待你是真不坏的。”
“我知道,我怎么会气他。”邓月明望着台上。和余老板话不能讲太多,一讲得多,都要往他教养的功劳上绕。邓月明陪着听,没多久就躲掉了。他现在嗓子还没好,不上台唱,就在后台窸窸窣窣的做事,偶尔有人过来讲两句:“一场秋雨一场凉,现在病的人不少哦。”
“嗯呐。”
“生病在吃药呐?莫要吃茶呐!发的发的!”
“嗯呢。”
“侬等过医院啦?蛮贵的哦?”
“嗯呢。”
他嗓子好了以后,白天里和别人一起练唱功。声音像墨斗绷出的一条线,长而直,伶仃的窜到空气里。突然间岔了气,猛的咳嗽起来,线立刻就断掉了,铅一样一节节砸在地上。周围静了音,私语着看过来。
“看什么!”庆哥吼了一句,于是众人又缩回了头,唱起了高低起伏各色的音。
别人大概是想他现在这么没用,一个基本功都不行了,仗着傍到了一个人,整个的都不管了,都荒废了;又要想怎么突然病的要进医院,前天还是好好的,肯定是被玩的过了火,不得不去急救。
庆哥也气,拉他到后巷里,低骂道:“吃饭的本事都没了!他以后不要你了怎么办?“他是真的不管了,真的荒废了,于是反而不好讲实话,只说还没好透。
“你骗谁?“庆哥简直想打他。
他只是抱歉的笑着,连个”今后好好练“的假保证也不肯讲。
“你不要住过去了,搬回来!现在练回来还来得及,我给你听着。”
“沈先生要来找我的。”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他现在在76号,开车去你那里都要40分钟,我根本不信他天天来见你!你这几天有没有来过?啊?你说话啊?”
邓月明摇着头,呼出一口很重的气。
庆哥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忽而他一想,立即惊恐起来,问:“你爱他?!!他那样子一个人……你……”
邓月明低着头,很轻的应了一声。
弄堂突然起了风,阴恻恻的吹过来,带着上海潮湿的秋意。庆哥打了个寒颤,竟然笑起来:“怎么忽然傻成这样?青年人头一次总觉得是爱,后面想起来只觉得好笑。你以后还要遇到人……上次来找你的那个路先生就很好啊,很年轻,也漂亮,做电影又有钱……“他怕邓月明是赌气他管的太多,要执意的”反其道而行之”,于是劝的小心翼翼,几乎要带点恳求。
邓月明抬头看庆哥,像是透过他看到自己散了修为的哥哥姐姐,张口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心慌意乱的”嗯“着。他眼前慢慢起了白雾,庆哥给他一擦,笑骂他没出息。
“我以前也昏了头脑,可现在和那个姓徐的分了,不也好好的?谁都是靠不住的,只有自己最可靠。好好唱,别老把心挂那姓沈的身上。真要找个人……找个普通的吧。”
第二天邓金来了,带着一个后生来看戏,邓月明出去和他打个招呼,送他出百花苑的门。他走后庆哥又骂:“瞎了眼吗!什么人都要试一试啊?!”
邓月明哭笑不得:“那是个认识的,就多讲了几句话。”
“你别以为我没见着你眼里的光!”
邓月明还是要赖:“我怎么敢!他在海关做事情,听说进私货,我怎么敢与他搭界?万一他被人查起怎么办!”
“连行当都晓得噢?沈文昌那样的人都敢沾,你还怕的海关“将来查起来”?你看他那个相貌,‘獐头鼠目’!你也不嫌乌苏?!”他后两个字用了上海话,非常重的顿了下音。
他又恨劝:“不是我讲看人偏要看相貌,可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没听见他怎么和人讲话哦?‘’
邓月明抱歉的摇着头。
“他跟个后生人讲‘戏子未必无情,戏唱多了,也信罗曼蒂克!处个痴情的也好嘛!戏子有钱!’这是要骗戏子的钱!下作!卖香烟的小宁都听见了,讲笑话讲到后台来……”
“……老老实实唱下去不行吗?搭上一个沈文昌,心都野了!偏要靠旁门外道!”
幸好还是私底下教训,好歹算是给邓月明留一点颜面。邓月明“嗯嗯”的应着,虚心接受,死不悔改——现在他的确是非常‘看重’邓金。
隔天中午邓金又来了,说要和‘小老乡’聚一聚,一起去吃午饭。邓月明很为难:“中午要回家去,沈先生有时候要吃午饭的。”
”沈先生呐?沈先生不是到南京去了?他没和你说?“邓金惊讶。
邓月明也惊讶,睁大着眼睛看邓金,大概是恨沈文昌行踪全然不告诉他,很不把他当回事。然而他那一双眼睛乌溜溜,太娇憨,恨便立刻成了娇嗔,成了一种风情。
“他们工作上的事情,也不好和别人讲!我也是上峰讲起来才晓得。“邓金安慰他:“他是和太太一起去的。“这才是他想说的。
邓月明愣了一瞬,突然回过神,一抿嘴,眼眶就红了。
邓金立马搂住了他,把他往百花苑外带:“上次和你吃本帮菜,沈先生这个不叫你吃,那个也不叫你吃!可怜的可怜的!我们再去吃过!“他的手掌就握在邓月明的肩头,看似十分的男姓化,像一对称兄道弟的朋友。可他自己是藏着心思的,五个手指头借机摩挲着邓月明衣服下的皮肉,简直要印上五颗不怀好意的汗渍。
“那时候我嗓子不好,沈先生盯着我养嗓子……“邓月明辩白。
“我知道我知道,沈先生细心的。“邓金自己开车过来,开了车门,请邓月明做副驾驶座。他给邓月明关门,绕过车头去驾驶座,余光里见到邓月明低头擦了泪。
“是个傻的。“邓金想:“要和大太太争气。”
邓金开了车窗,旁边的电车声”铃铃“的传进来,一粒一粒的蹦着。邓月明的眼泪的也一粒一粒的落着。
“怎么突然就哭了?!“邓金佯装惊奇,摸出一只手帕递给邓月明。邓月明没有接,就着他的手,温顺的拭着泪。眼泪透过手帕,染湿了邓金的手,像一个温暖潮湿的吻。
前头交通亭亮了红灯,邓金无知无觉,踩油门冲了过去。邓月明却吓一跳,立刻坐正在位置上。
“不要紧不要紧!谁都没撞到!“邓金尴尬的笑着。邓月明吸了吸鼻子,只说:“别这样开了。”
“唉,我也不大这样开。”
两人还是吃本帮菜,头一道就点水晶虾仁。
“沈先生上次不叫你吃呀?”
“嗯,谢谢金大哥。”
“还吃什么?自己点点看!“邓金把菜单推给邓月明,邓月明又笑推回去,只说什么都吃。
“这么没有主见!“邓金试探姓的笑着,想摸一摸脾气。
邓月明只是羞涩的笑笑,讲两句:“不是的……不是的。“既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又不知道怎样有理有据的回对他。邓金立刻活络起来。
“小邓先生贵庚呐?“邓金寻着话。
“十九了。“邓月明用茶水洗杯子,又给邓金重倒了一杯茶。邓金很坦然的接过了。
“我也猜是廿岁左右光景哈哈哈哈!这几年一直在外面?”
“嗳。”
“老家那边也不回去了?”
“都没有人了,也不记事。”邓月明苦笑:“话都不会讲了。”
“哦,哦……这个……这个不是讲‘人生四大乐’嘛,那个……‘他乡遇故知’!“他立刻热情起来,笼了邓月明的手,说:“有我在!有我在!”
邓月明吓一跳,立刻缩回了手,低头陪笑着。
“怎么像个姑娘一样?现在的摩登女姓都比你外向!小邓老弟,你太内向了,要吃亏的!“邓金嘲笑着,佯装带一点教育意味。
“不是的……“邓月明摇着头,轻轻的反驳着他,十分没有底气。
点的菜上来,是水晶虾仁,重油桂花肉,蒸三鲜,蟹黄豆腐。
“这个也发,那个也发!“邓金立刻舀了勺水晶虾仁给邓月明:“现在好吃了!”
“嗳。“邓月明谢着接过,低着头动勺子。他像是想起来什么,缓缓耷了肩膀。勺子叮咚的和碗碰一起,是颤抖波及了下来,像冷夜里末班的电车叮铃驶过——没有下一站了,全然的完了。
邓金抚着邓月明的发,无声的安慰着他。
“看到这个就想起他。“这个”他“字太过温柔,温柔的几乎带了恨意。
他摇着头,很深的吸着气,索姓放了勺子,胡乱抹了一把泪。他看向别处,沉默着,像是面壁——一种自我的惩罚。
“你和沈先生的事情,我不好多讲……”邓金为难道:“只能劝你看的开一些,自己活的快乐点。”
邓月明恍若未闻,许久后问邓金:“他怎么时候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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