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种
其实人越想抓住什么,最后发现越不尽如意。那些消失的生命,走散的挚友,再也回不去的爱情。那些弥足珍贵的东西,都经不起消磨。
立正川眨眨眼,水珠顺着睫毛落下去。他说:“我要是不同意呢。”
“我还是把你当好朋友,当兄弟。情谊不在仁义在,以后有什么需要的,你知会一声。我们肯定帮你。国外和这里不同,你去了,就好好念书。去拼一个辉煌前程,我会记得你,我……”
“我不要跟你当兄弟!我不同意!分手就是分手,你凭什么记得我!”
立正川猛地后退一步,他摇摇欲坠的愤怒,夹了恐惧。他明白,季元现或许是动真格的。那些不安全感迅速膨胀,炸裂在深深夜色之中。他像一坨沤烂的枯叶,被雨水一泡就发涨。
立正川始终不敢相信,他的世界里大火燎原,风声鹤唳,一朝城门倾倒,他便万劫不复。
而如今,这个掌握杀生大全的人,站在他面前,轻描淡写地说:“立正川,我们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立正川炸了,雨势趋大。两人在这雨帘中对峙,他复软了声音,低低哀求,“季元现,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求你了,求你把那些话收回去。好不好。”
季元现不置可否,他只深深地看着立正川,好似在逼他妥协,又好似真的无所谓了。
这世上,那么多爱与恨,那么多的可遇不可求,最后剩下了什么呢。那些刻薄的、愤怒的、理智全无的话,全都灰飞烟灭。
只要不爱了,什么都没了。
“立正川,我们不合适。”
季元现说。
“你就,别再折磨我了。”
大雨倾盆,从空中俯瞰,这城市宛如漂在汪洋大海上的扁舟。水珠子死命往下砸,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流浪者找到属于自己的桥洞,人们归于属于自己的家。
立正川目送季元现离开时,却找不到属于他的东西。
“我不答应,季元现。我不答应。”
当时回应他的,只是一声疲倦的叹息。
这日子,过得没滋没味,还不比白开水。
立冬那天,又下雨了。这场雨从秋天下到冬天,似有逐渐增大的趋势。天色阴沉,下一秒就要倾塌的样子。
季元现踩点到教室,他将伞放在门口。细细的水流浸湿地板,耳畔全是哗哗声。
白天与夜晚没差,昏暗地要命。教室里开着白炽灯,照得人脸色惨白。
立正川仍然远远看着他,却再不敢上前。他这几天做梦,总梦到季元现朝他叫喊,你不要再折磨我了。他一次次惊醒,一次比一次悲凉。
季元现下意识回避立正川,不愿再重复争吵。他瘦了,也憔悴许多。
那天晚上淋雨回家,第二天便发烧感冒。后来烧退了,感冒一直没好。
他没请假,坚持来上学。
季元现复习错题,咳地脸颊通红。他拉起衣领,望一眼窗外愈来愈黑的天。狂风吹得窗户哗啦啦响。
下午六点左右,遽然一道闪电,接着几声响雷划破天际。
女生们惊叫一片,明显吓坏了。
靠窗的季元现没能免俗,条件反射地惊一跳。他伸手揉揉胸口,然后咳嗽着继续做题。
临近八点时,突然世界一片黑暗。季元现漫长的反射弧跑完一周,在女生的吵闹中反应过来——停电了。
他叹口气。
老师组织同学们安静,再出去询问状况。教室里声如潮水,议论着、惊叫着。
一道道惊雷霹雳而下,时不时照亮大半个天空。
季元现撑不住了,头昏脑胀,干脆扔下笔趴在课桌上。他心里苦闷且酸涩,一直一直回想那天立正川绝望的眼神。
八千里路云和月,都不再是他所向往的前程那般。
忽地,世界安静了。
季元现的双耳被两个温热的掌心,紧紧遮住。为他挡住雷声,挡住一切杂音。
他下意识挣扎起来,季元现知道是谁。这样太亲密了,哪怕教室黑灯瞎火,也终会引人注意——
“别动了,季元现。让我再帮你捂一次。”
“最后一次。”
立正川坐在他桌前,支走了前桌同学。他压着嗓子,凑到季元现耳边说。
这话,轻飘飘的。季元现听清那一刹,却心跳骤然一停。
最后一次。
立正川看到季元现趴在桌上时,脆弱又倔强。他想,我能让他快乐就好了。他一排一排地往后走去,却一点也不替自己难过。
立正川想,其实,自尊啊面子啊,也都是可以不要的。
算了,我宁愿他快乐。
人生中有很多转折点,都是不经意间做出决定的,醍醐灌顶般。
没发生任何大事,也未曾得到谁指点迷津。或许那时晴空万里,或许雷鸣闪电,也或许大雨滂沱。
望着眼前车流喁喁,人声鼎沸。世界太热闹,你又太寂寞。
然后叹一口气。
就放下了。
立正川说:“我同意,同意你的提议。”
“季元现,我都依你。”
“我们高考后就分手,我再,再陪你最后一程。”
季元现鼻子一酸,任泪水在黑暗中肆虐。他想嚎啕大哭,又发不出声。他想,我的男孩终于长大了。可我为何忽然那么难过。
他对你百依百顺时,你不以为意。
他对你柔情蜜意时,你不以为意。
他对你保证“我会一辈子在你身边”时,你不以为意。
当他说“我要走了,不能跟你继续”时,你终于重足而立。
立正川决定要走,在这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日子里。
季元现却一点也不痛快。
第五十二章
“阿川,快起床看初雪!”
“这得是昨晚开始下的吧,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我跟你说了,别叫这么傻逼的名字。”立正川打开房门,睡衣松松垮垮穿在身上。满嘴抱怨,又满眼纵容。
“这你妈六点不到,去学校偷草帽是吧。”
季元现套上冬季校服,懒得斗嘴。他往厨房走去,昨天心血来潮买了面包牛奶,今天准备在家吃早餐。
“是是是,您要准备托福,不跟咱们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该您睡懒觉,该您不去偷草帽。”
立正川拉着门框咂摸两秒,咀嚼出一点调侃味道。他拍拍门板,拔高音量朝季元现吼,“你完了,季元现。你完了!”
现哥叼着牛奶,从厨房伸一颗脑袋出来。他笑眯眯问:“还想吃早餐吗。”
立正川一缩脖子,宛如被威胁的巨型家猫。他又气又笑,摔门去换衣服。
成,谁做饭,谁老大。
可营造的欢乐劲一过,季元现站在微波炉前,笑意牵强地盯着时间。他有点笑不动了,心里一阵阵泛酸。
立正川穿好衣服,照镜子。他垂下眼帘时,收敛所有情绪。
两人达成“约定”后,闭口不谈未来将分开之事。他们给家人郑重保证,然后提着行李,回到学区房。
每天照样上学,照样斗嘴说笑,只是不再一起睡觉。
立正川会给季元现晚安吻,时不时将对方按在沙发上狠狠侵犯。
但他不愿再同床共枕。
“我只是怕,怕我每晚抱着你。你在我怀里,你是温热的,美好的,我留恋的。怕我不够坚定,然后就,又不想出国了。”
雪粒洋洋洒洒地下,世界似扬起一帘白灰,朦朦胧胧。清早,汽车大灯穿梭而来,折射在楼宇上的光芒,科幻又现实。
行人步履匆匆,车笛时高时低。还没来到人潮高峰期,于是雪花落地的声响,好似亦能听见。
立正川撑着伞,季元现躲在他身边,帮忙分析申请哪个学校。
“你要去读社区大学,肯定妥啊,只是毁誉参半,我上次看一帖子,掐得那叫个水深火热。你家找中介了吗,要不问问教你的托福老师?”
“这事先不急,”立正川说,他攀着季元现的肩膀,让其走街道里边。“我得掌握答题技巧,高频词至少得刷个几遍。争取考试的时候得高分,一次不行,估计还会再次考试刷分。”
“准备几个月?”
“两三个月,战线拉得太长,不利于我高考。申请学校还要看绩点,两边都不能松懈。”
立正川关掉听力,走到学校门口忽然停下,他问:“元现,你知不知道顾惜决定出国了。”
季元现一怔,下意识摇头。实则自从他与立正川确立恋爱关系后,私下和顾惜联系的次数大大减少。一是要保持距离,避个闲。二是他不愿让立正川多想,本来也没什么,何必找不痛快。
“他给你说的?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也没多好,能说上一两句话。”立正川提着书包,然后将顾惜劝解他的事告诉季元现。“其实我挺看得起他,是个男人。”
文科大楼挨着理科楼,远看距离差不多,实际中间隔着一大片林荫地。
从文科楼出来,首先要走一截石板路,再向北绕过林荫地,才能远远看到理科楼的石碑。
S中近几年一直在扩张地盘,跟山匪似的。不断圈地,修建教学楼。弄得如今家长理事会提议,在学校里搞一个观光式校车。否则从初中部到高中部,能走近二十分钟。
季元现打着伞,趁大课间去一趟理科楼。他很少来这边,费好大劲才找到顾惜的班级。季元现站在窗口一眼就看见他,少年桌边围一群男女,说说笑笑。气氛很好,人也很好。
现哥看了会儿,转转手中的雨伞。雪花化成水,顺着伞脊往下淌。
他把顾惜叫出来,明明白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意外。
“怎么想起来找我了。”顾惜笑得温柔,递纸给季元现,让他擦擦湿润的头发。
季元现乱擦几把,嘴里还嚼着软糖。抹茶香味四溢,甜丝丝地勾着舌尖。
他对上顾惜眼睛,严肃问:“如果我不来找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出国的事?”
顾惜一哂,反身靠着栏杆。他拢了拢校服,乘风的雪片降落在他肩头。
“立正川告诉你的?那他也给你说我劝解他的事了?”
“怎么,是来质问我,还是问罪的。我可先说好,本来是季妈要我劝解你,我又不敢私下跟你见面。否则你家那位,还不得弄死我。”
季元现无奈,等顾惜几句调侃完,他附和地干笑两声,还挺给面子。季元现将头发往后抹一把,说:“奶昔,我觉得还是要跟你说清楚。”
“虽然之前已讲过很多次,但可能还不够清楚。你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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