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养魂(上)
山神在装死,它现在只是一棵普通的树。
殷炎侧头盯着它的树皮看。
山神觉得好烦,这两个神经病为什么总是觊觎它的皮。
殷炎手一挥,灵气成刃,在它身上轻轻一割,一抹绿光闪过,一块巴掌大的褐色树皮出现在了他掌心。
啊啊啊啊啊!土匪!
山神疯了,疯狂摇树枝。
“不说也无妨,他性子纯善,别欺负他就行。”殷炎说着大度的话,手上的树皮却昭示着他的累累恶行。
到底是谁欺负谁!它长在这招谁惹谁了!
“B市的修者有多少?”殷炎突然提问。
山神摇动的树枝停下,叶片都不动了,安静得仿佛一副画。
“放心,不是要伤害你护佑着的百姓。”殷炎把树皮收起来,敲树干,“只是想捉一些害群之马,年轻人需要锻炼,藏在阴暗角落里的罪孽也需要清除。”
山神轻轻晃了晃叶子,似是有些犹豫。
“修真界已经不是以前的修真界了,旧的秩序早已废除,新的秩序却还未成型,顺其自然,有时候并不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
山神又不动了,林间有风吹过,像是谁的叹息。
喻臻进步神速,这次只用了上次一半的时间就把灵兔给捉住了。
回去的时候,喻臻抱着兔子主动埋入了殷炎怀里,无精打采的模样。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这个动作做得有多熟练和下意识,仿佛过去曾做过千百遍一样。
殷炎身体微不可查地一僵,垂眼看着他明显又进入出神状态的双眼,轻轻拢住他,带他回了公寓。
“喻臻,你在想什么?”
到公寓后殷炎没有松开他,反而就着这个姿势抬起了他的下巴,逼他和自己眼神对视。
殷炎的眼睛很好看,眼珠很黑,眼神平静包容,让人心安。
喻臻终于回神,愣愣看了他几秒,终于说出了自己这几天在纠结的东西。
“殷炎,这世上拥有特殊力量的修士很多,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作恶,还能把害人用的东西交给有歹心的普通人使用。法律拿不到他们害人的确切证据,无法惩罚他们,天道好像也没怎么约束他们。比如仇谢华,他明明身有罪孽,却子孙满堂,平安活到了年老。殷炎,在这件事里我没看到丁点正义和公平,天道真的在看着我们吗?”
轰隆隆——!
头顶突然响起闷雷,天气瞬间阴沉,一场大雨毫无预兆落下。
喻臻吓了一跳,瞪大眼惊惧地朝着头顶看去。
“天道始终存在。”殷炎挥手布下结界,用自己的灵气把喻臻罩住,抬手摸上他的头,“喻臻,不要质疑天道,这很危险。”
本就是身有煞气道心不稳的人,若再质疑天道,这长久以来的努力,可能就要化为泡影了。
天道残酷又仁慈,过去且不谈,起码现在,他很感激天道让喻臻有了这一世涅槃重生的机会。
喻臻看着他,没有说话,眼里却隐隐燃起了一道暗火。
天道究竟是怎样一种专制独裁的存在,居然连质疑都不许。
他知道世道险恶,只有人还有七情六欲,真正的理想国就不可能出现。可当恶人得不到惩罚,好人却为此备受折磨的时候,他希望能有正义站到好人这一边。
但没有,起码在这次的事情里,他没看到。
“喻臻。”殷炎放在他头上的手下移,摸上了他的脸,轻轻摩挲,用一种很温柔的力道,语气罕见带上了一丝叹息,“天道自有一番规则,仇谢华确实子孙满堂,却子不孝,女离心,注定凄凉终老。他没有平安到老,他遇到了我们,别忘了,我们也是被天道约束的一员。”
喻臻愣住。
“仇谢华糊涂多年,才换来了晚年的这一段安稳,但同样的,也换来了母亲和小姨的自在半生。现在他清醒了,而我和你却刚好出现,毁了他的图谋。而且就算没有我们,也还有三儿,他才是仇谢华最大的因果。”
“喻臻,天道从来不准备让恶人得到善终,你钻牛角尖了。”
走入死胡同的思绪瞬间被打开,喻臻眼里的暗火慢慢熄灭,挺直的脊背弯下,歪头,把脸靠在了殷炎的掌心,像个发现自己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依恋又低落地问道:“师父,我又做错了吗?”
殷炎身体陡然一僵,摩挲他脸颊的手不自觉用力,让他仰头看着自己,干涩追问道:“你刚刚唤我什么?”
唤什么?
喻臻茫然看他,表情纯稚,彷如孩童。
殷炎心脏猛地一跳,意识到什么,侧头看一眼窗外仍乌云翻滚的天空,伸臂把喻臻抱到怀里,唤道:“虚无!”
白猫出现,顺势化塔,殷炎抱着喻臻走入。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B市外出的居民全都浇懵了,好在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半小时不到的时间就停下了。
“现在的天气预报是越来越不准了,我的裙子都打湿了。”
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从车窗外走过,边走边扯着身上半湿的长裙,低头闷闷抱怨。
陪着她身边的男孩一副无措的模样,笨拙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想给她披上,却涨红着脸不敢冒犯。
“上啊,犹豫什么!你们身上有红线!那是你未来老婆,不要怂!”
车内的年轻人猥琐偷看,为男孩挥拳鼓劲。
他旁边的老人眉毛跳了跳,忍无可忍地把他揪回来,训道:“丰林!你再不专心就给我回家去,少在这捣乱!”
被唤作丰林的年轻人被揪得倒在车坐上,侧头看自家爷爷,委屈嘀咕:“可专心也没用啊,从异象出现到现在,咱们连个异象产生的大概范围都没圈出来,专心有什么用……”
丰原听得面皮一抽一抽的,恨不得拿出法器把他揍一顿。
坐在前座的博修见他脸色不好,忙出声打圆场,说道:“异象存在时间短,范围广,从出现到爆发完全没有征兆和过度,圈不出范围很正常,好在这次异象没造成什么危害,大家不用过于紧张。前辈,丰林只是小孩子性子,您老消消气。”
丰林可怜巴巴地看着丰原,低低唤道:“爷爷……”
“回去再收拾你。”丰原外强中干地撂下一句狠话,看一眼窗外已经恢复正常的天空,皱着的眉头始终无法松开,心里一直犹豫的事情,终于有了决断。
“博修,其实我前段时间,碰到了一个疑似清虚子孙子的年轻人,他身上功德很浓厚,苗子很正。”
这话一出,博修和丰林全愣住了,然后丰林忍不住嚎了出来:“爷爷,你是说那个差点被你碰瓷的人是清虚子前辈的孙子?你确定?”
博修的神情也激动起来:“既然清虚子的孙子在B市,那清虚子肯定也在,前辈,您有那个年轻人的联系方式吗?”
联系方式想要肯定能弄到,但是……
丰原有些迟疑,下定的决心又动摇了,摆手说道:“再看看,先不急联系……再看看。”
至于看什么,他却没有再说。
喻臻又做梦了,梦里的他还只是个稚嫩少年,穿着一身精致法袍,长发扎起,跪在一个高大的殿堂上,身边满是和他穿着相似的少年少女。
有面容或威严或和蔼或冷峻或不耐的仙长坐在上方,视线在他们身上逡巡。
他们在选徒弟。
喻臻心里冒出这句话,画面突然一转,大殿内已经空了,原地只剩下他还跪着。
没有人选他。
没有人要他。
整个师门,只有他没有道号,因为没有人选他做徒弟,虽然他是这一批入山的孩子里资质最好的,虽然他是宗门长老亲自从一个偏远山村带回来的。
但是没有人要他。
天光慢慢暗下,他突然长大了,变成了瘦削青年的模样,周围的环境也变了,面前是一块巨石,巨石上坐着一个人,他跪在巨石下,手心全是细汗。
“……我收下你了。”
良久,一道微凉的声音从巨石上传来,他欣喜若狂,仰头看去,直直对上那人平静包容的眼神。
“你的道号是……玉贞。”
玉贞。
喻臻唰一下睁开眼,晨光明媚,房间里空无一人。
他发呆半晌,突然松了口气般地放松下身体,抬手扶住额头:“怎么总是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些什么……糟糕……”
两天后,仇家的保姆突然改了口供,主动认了罪,表示尸油和尸粉是她用动物尸体弄的,和仇谢华没关系。
当晚,殷炎带着喻臻来到三儿生母所在的村庄,发现大门紧锁,上面还贴着白色对联,对视一眼,瞬移到了村庄的墓地。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性魂魄蹲在墓地边沿的一座新墓前,和站在她面前的三儿温柔说话。
“妈妈下辈子还做你的妈妈,好不好?”女子问着,语气有些忐忑。
三儿顶着一张嫩包子脸严肃摇头,回道:“不好,我投胎还需要很久很久,你耗不起。”
女子泫然欲泣。
三儿扭头,不为所动。
“那我也给帮助你的仙长做鬼侍好不好?妈妈才和你相认,不想和你分开。”
三儿还是摇头:“不可以,做鬼侍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下辈子的命格不错,不要浪费。”
“呜呜呜。”女鬼开始哭。
她长得很美,柳叶弯眉,杏眼桃腮,哭得时候更是梨花带雨,十分惹人怜爱。
但三儿还是不为所动,甚至朝她跪了下来。
“母亲,这辈子没能好好孝顺你,孩儿不孝,您安心去投胎,我会保佑您顺遂一生的。阴差要来了,您再不走,我就要被阴差抓走打散了。”
女子停下了假哭,鬼是没有泪的,就算要流,流的也是血泪。
“三儿……”
“妈妈,为我取个名字吧。”
母子两魂对视,女子这次真的哭了,两行血泪顺着脸颊流下,脸上的绝望悲痛再也藏不住。
“你其实是有名字的,是那个男人起的,但你肯定不会喜欢,妈妈也不喜欢。你出生的前一天,妈妈曾梦到过一朵七彩斑斓的七色堇,妈妈姓桃,你随妈妈姓,就叫桃堇好不好?会不会太女气了。”
“不会。”三儿站起身,上前抱住她,侧头亲了亲她的脸颊,说道:“我会想你的。”
女子回抱住他,想说我也是,却知道一旦轮回,这一世的记忆便将彻底化为烟尘,消散在时间的长河里。
她哭得越发狼狈,抱着三儿的力道紧得像是要把他重新融入自己的骨血里。
缥缈的铃声隐隐传来,三儿仰头看一眼虚空,坚定地推开女子,伸着胖胖的小手擦掉她脸上的血泪,朝他笑了笑,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喻臻所站的方向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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