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他觉得余和平神色有点怪怪的,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余和平洗了洗脸,接过梁成东递过来的毛巾说:“我邻居说,他淹死了。”
梁成东一愣,问:“他?你爸爸?”
余和平擦干了脸,将毛巾搭在架子上,点点头。
梁成东吃惊的很,问:“怎么淹死了?那你怎么还回来了?”
“不知道,没问具体的……”余和平说,“他们说我妈去市里了,打什么官司,家里没人,我就回来了。”
梁成东太震惊,以至于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好说:“你也别太难过了。”
这话他说出来都觉得有些尴尬,因为余和平的脸上看不到一点难过的表情,只是木木的,像没睡醒。
余和平“嗯”了一声,忽然伸出手来,摸了一下他的手,然后松开,走出去了。
梁成东想,大概余和平从小没和陈平一起长大,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感情不深,所以听闻了陈平的死讯才会有如此冷漠的反应。他倒是觉得很唏嘘,感慨生死无常。
梁成东原本就觉得余和平身世可怜,如今就更觉得他可怜了,一整天都偷偷观察着余和平。但余和平一直都淡淡的,他本就是话不多的一个人,只是如今话更少了而已。临近傍晚的时候忽然又飘起小雨来了,家里来了人,是小区的负责人,通知说让他们晚上睡觉警醒着点,注意小区喇叭的通知。
老人家睡的早,看了新闻就去睡觉了。余和平今天也睡的出奇地早,吃了晚饭就去睡了。梁成东关了大门,又查看了一遍家里的门窗,这才准备去睡,走到余和平房间门口的时候留意听了一下,他们老家的房间隔音很差,窗户都是木窗户贴的报纸,结果他就听见余和平在哭。
梁成东愣了一下,想要进去安慰安慰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没进去,回到自己房间的床上,躺着叹了一口气。
外头的雨好像又大了一些,窗户开始啪嗒作响,响得人心里乱糟糟的。梁成东躺了一会,终于还是又坐了起来,穿鞋下了床,开门,然后去了余和平房间里。余和平好像听见了动静,伸手打开了床头的灯,梁成东就看见他红肿的眼睛,小而单薄的脸在黄色灯光的笼罩下泛着潮气,他也没说话,脱鞋躺到了床上,余和平就投到他怀里,紧紧抱着他。
梁成东摸了摸他的头,说:“睡吧。”
他说罢就伸手关了灯,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当中,余和平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很伤心。”
其实说起来,他连一声“爸爸”都没有叫过陈平,梦里也都没有叫过。他和陈平相处不过也就那么几天,何况他又是感情这么淡漠的人,也不觉得他和陈平有什么血浓于水的感情。
他流眼泪,伤心,大概只是因为他一直以来对于陈平的怨恨,抵触,都来源于多年对于父亲这个角色的求而不得,他恨自己的亲生父亲,而他一直缺失的,一直渴望拥有的,也是一个父亲。
第91章 秋来水涟涟┃八月十三夜
雨又开始下了起来, 陶建国站在走廊里,叼着烟说:“又开始下了。”
“刚不是有人通知了么,说要是不安全会喇叭通知咱们的。”刘娟说。
“靠他们通知有什么用, ”陶建国说, “这样,我今天晚上不睡了, 留下来看着,也好安心。”
刘娟就回去给他拿了一件大衣过来披上, 陪他在外头坐了一会。天色黑, 只有门口透出来一点光。陶建国抽了两支烟, 说:“行了,你回去睡吧。”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陶然坐在床上, 看着窗口出神。盛昱龙拉了一下他,说:“还不睡?”
“睡不着。”陶然说,“你听,又下雨了。”
“下不大, ”盛昱龙说,“再说了,都已经在这儿了, 担心也没有用,不如好好睡一觉,你睡吧,我看着。”
陶然就躺了下来, 刚躺下,就被盛昱龙拽到他怀里去了。盛昱龙搂着他亲了两口,这才松开了他。陶然有些害臊,说:“你干什么啊。”
“不干什么,睡觉,我倒是想干什么,你让干么?”
盛昱龙说着又搂着他亲了两口,发现陶然没反抗,心里更加心猿意马,隐约猜到了陶然的心理变化,便不老实地摸了一下陶然的腰,滑溜的很,又热热的。
陶然说:“睡觉。”
“你睡吧,我看着你,有事我叫你。”
大概是前两天一直在教室凑合睡的,没睡好,也没睡舒服,如今躺在自己的床上,又躺在盛昱龙的怀里,陶然很快就睡着了。盛昱龙不一会也泛起困来,他昨天都没睡,眼睛都熬红了。
陶然两个舅舅早就睡熟了,鼾声打的震天响。刘娟却没睡踏实,半夜的时候起来去看陶建国,发现陶建国坐在门口已经睡着了。
“你要睡去里头睡,我替你看着。”她把陶建国叫醒说。
陶建国揉了揉眼睛,笑着说:“没睡着,就眯了一会。”
刘娟抱着膀子朝外头看了一眼,只看到黑漆漆的一片,外头路上的灯光也变得极为暗淡了,那雨似乎更大了一点,刘娟说:“我看明天咱们还是回学校去,这天看着总叫人揪心。”
陶建国点点头,说:“外头冷,你进去睡吧。”
刘娟转身就回了屋,结果刚走到卧室门口,卧室的灯忽然熄了,房间里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她心里一慌,就摸索着开了一下客厅的灯,发现客厅的灯也没亮。于是她摸索到门口,对外头坐着的陶建国说:“好像停电了。”
陶建国站起来,说:“我说怎么觉得外头好像突然暗了一些。”
远处突然响起隆隆的沉闷的声响,像是在打雷,但是感觉脚底都有些若有似无的震动。刘娟屏息听了一会,好像有声音随着风声若有似无地飘过来,模模糊糊听不大清楚。但陶建国似乎已经有了预感,说:“赶紧叫他们都起来。”
刘娟赶紧跑回屋里,不小心撞在了椅子上,她捂着小腿喊道:“大弟,二弟,陶然,老六!”
盛昱龙在睡梦中猛然醒过来,陶然也醒了,眯着眼睛,手还抓着他胸前的衣服。盛昱龙坐起来,说:“是你妈,赶紧起来。”
陶然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盛昱龙起身去开灯,才发现已经没电了。客厅里亮起了手电筒的光,他鞋子都没穿,跑到门口问:“怎么了?”
刘娟说:“你大哥让你们都起来。”
陶然的两个舅舅也都起来了。大家走到廊下,看着远处黑隆隆的夜,什么都看不见,但刚才还模糊的喇叭声却清晰了许多,隔壁大院的楼上灯光乱晃,似乎有人拿着手电筒在朝远方照。陶建国大声喊道:“兄弟,怎么回事?”
“不知道呢,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那隆隆的响声却越来越明显了,地上甚至隐约有些震感。陶建国说:“不好,恐怕是洪水过来了。”
他和盛昱龙参加过抗洪抢险,多少有一点经验。刘娟紧张地抓着他的胳膊,问:“那咱们怎么办,是呆在这里还是赶紧去城北?”
陶建国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他不知道这洪水大小,不知道待在楼上安不安全。最后还是陶然他大舅说:“那咱们还是走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城北总比这边安全,这边可是泄洪区。”
洪水真要决堤而来,整栋楼都冲塌了也不是没有可能。趁着现在洪水还没过来,赶紧走。
“那什么都别带,就带两身衣服,如果没事,咱们白天再回来。”
大家急忙回屋收拾东西,盛昱龙没什么要带的,就去挨家挨户敲门,把大家都叫了起来。刘娟在里头听见动静,说:“万一不是洪水呢,这样把大家都叫起来好么?”
“那万一是呢,这可不是玩笑,宁肯大家都不睡,也都警醒着点。”
陶建国的话音刚落,就有人在外头拿着扩音喇叭喊道:“决堤了,决堤了,洪水马上要来了,赶紧走!”
这一声像是一颗定时炸弹一般,大家纷纷往楼下跑,大概是太惊慌了,又停了电,黑灯瞎火的,整个气氛都恐怖的不行。陶然把鞋递给盛昱龙,盛昱龙穿上说:“等会你跟着我。”
陶然点点头,他爸妈还有俩舅舅都已经出来了,大家慌忙往楼下走。停了两天雨,这附近的人基本上都搬回家里来住了,如今四下里乱成了一团,到处都是手电筒的光。他们跑到大街上,大街上人更多,都在往沿着人民路往北去。街上水本就有膝盖那么深,要走起来并不容易,盛昱龙回头去看陶建国,陶建国一瘸一拐地说:“你不用看我,管好陶然就行。”
陶然紧紧抓着盛昱龙的手,不住地回头去看,那隆隆声越来越响,但后面人很多,并未看见有洪水过来,只是手电筒的光照在水面上,晃晃荡荡,叫人格外心慌。大家心里的恐慌已经严重超过了可能会有的情况,且这种恐慌情绪在黑夜和雨里互相传染,人人都如同在和死亡赛跑。他们走到一个小巷口的时候,忽然跑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拉住了一个男人的胳膊说:“大哥,我婆婆动不了了,你能不能帮我一把,家里男人都不在,我拖不动她。”
那男人怔了一下,却甩开她的手跑了。那女人都带了哭腔,却也不再去找人。这时候,谁肯帮谁呢。
陶建国看着那女人,却被刘娟拽了一把,他却说:“我去帮她。”
“你一个人都走不动了,还去帮人家?”刘娟怒说。
“我去。”盛昱龙说着松开陶然的手,便朝那女人走了过去,那女人千恩万谢地领着他进了巷子,陶建国对发愣的陶然他们说:“看什么,还不赶紧走?”
“我六叔……”
“他没事。”陶建国说着拽了一下他,陶然便呆呆地继续往前走。雨已经把他们全身都淋湿了,膝盖以下泡在水里,更冷。陶然走了一段,回头去看,却只看到慌乱的人群,半夜惊醒而啼哭的孩子,有一户人家开了车出来的,车子在水里熄了火,开车的是个女人,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没什么劲,竟然推不开车门了。陶建国他们过去帮她开了门,那女人抱着孩子,车都不要了,直接往前跑。
说是跑,其实水太深,根本还不如平时走的快,大家都累得气喘吁吁,后头突然传来尖叫声,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陶然惊恐地回过头去看,就看见泛白的洪水在黑夜里涌了过来,后面的人尖叫连连,车子的警报声在黑夜里格外刺耳,陶建国对陶然说:“你快跑。”
陶然怎么可能自己一个人跑,陶建国就让他俩舅先跑,陶然他大舅说:“来不及了,咱们去楼上躲躲!”
他们说着就拐进了巷子里面,那是条短巷,里头就两户人家,却都大门紧闭,外头还上了锁。陶然他大舅着急地往回跑,结果刚跑到巷口,就直接被一股水浪冲倒在地上。刘娟吓得尖叫了一声,都来不及去看陶然他大舅,水就直接朝巷子里涌了进来,巷子里本来就有半米多高的积水,一下子就抬高了好多,冲的人节节倒退。陶然大喊道:“大舅!”
但是除了水声,已经听不到一点人的声音了。水一会就到了腰间,陶建国伸手抓住了旁边那户人家大门口的锁链,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刘娟。刘娟拽着陶然,陶然抓着他二舅的胳膊,四个人心惊胆战地看着泥水冲着乱七八糟的漂浮物从巷口涌过,陶然开始发抖,脸上都没有表情了。
最猛的那道浪过去之后,人的哭喊声就清晰了起来,到处都是尖叫,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被水冲着往前涌,陶然他二舅见状摆脱了陶然的手,扑上去抱住了他,人却跟那孩子一起被水冲着往前去了。
“二弟!”刘娟大叫一声,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陶建国将陶然拽到了自己怀里,抱着他们两个,刘娟搂着陶然的胳膊,眼泪温热,沾染在陶然的脸上。
第92章 秋来水涟涟┃还好人有情
长明县的洪水来的非常突然, 几乎淹了大半个县城,从城南一直往北,很快淹没了城东和城西等地区。余和平从睡梦中惊醒, 摇了摇梁成东说:“梁叔叔, 你听什么声音?”
梁成东模糊醒过来,在听到外头喇叭的声音的时候一下子坐了起来。他鞋都没穿, 推开窗户,只看到外头哗哗啦啦的雨, 那喇叭声在雨中若隐若现, 余和平去开灯, 发现停电了。
不过梁成东早就准备了手电筒在床头,余和平拿过来打开,梁成东说:“赶紧穿衣服, 穿个外套。”
他说罢就去喊梁母,梁母有些耳背,睡的正熟,醒了问:“怎么了?”
“外头有点不对劲, ”梁成东说着就拿着手电筒走到窗口往下照了照。他老母亲的卧室临街,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停了电之后路灯也没了, 黑漆漆的一片,手电筒照到的地方全是雨水,只有骇人的隆隆声从黑暗中传过来。
梁成东收了手电筒,转身的时候, 大概是出于潜意识,又把手电筒对着街上照了一下,这一照就看到了奔涌的洪水以极快地速度蔓延了过来,他急忙转身,背起梁母就朝外跑:“和平,和平!”
余和平应了一声,紧跟着他往外跑,梁母还有些发愣,问说:“怎么了,怎么了?”
等到打开院门的时候她就没有再问了,因为洪水冲击着他们家的大门,撞的咣当直响,门缝里都已经开始往里面涌水。梁成东用手电筒照了照,雨水淋在脸上,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余和平要去开门,他忙制止说:“别开。”
余和平惊慌地看着他,梁成东拿着手电筒朝周围照了照,对余和平说:“上去。”
那是靠墙角放置的一堆砖头,当年翻修房子的时候剩下的。余和平赶紧爬了上去,接过梁成东手里的手电筒,然后把梁母拉了上去,梁成东在下面托着,只听后面一声巨响,大门一侧的墙居然塌了,洪水瞬间涌了进来。
梁成东赶紧爬上墙头,跳到了隔壁林叔家。林叔家的人也都醒了,林家的小儿子林强见状赶紧过来帮他把梁母接下来,林家的儿媳妇王凤惊慌失措,抱着孩子急着出门,结果一打开门,就被洪水给冲倒了。她挣扎着还没爬起来,就又被冲倒在地上,怀里的孩子却已经没了。
她大哭,喊道:“我小宝!”
余和平本来要从墙上跳下去,闻言用手电筒往靠街的一侧照了一下,隐约似乎看见个孩子,想也不想,直接就跳下去了。梁成东叫了一声“和平”,岳和平和手电筒一起落入水中,转瞬就没了踪影。
“上楼,上楼。”梁成东急着推林叔他们。林强把他媳妇拉起来,回头对他爹说:“我去救小宝。”
眼下乱成一团,洪水很快就涌到了胸口,去哪里救呢。可林叔也说不出不让救的话,眼睁睁地看着林强逆着水消失在门外。老人们受了惊吓,他林婶直接动不了了,梁母道:“把你林婶抱上去!”
梁成东把他们都送到二楼,再要往下去的时候,洪水就已经淹没了半个楼梯了。梁母喊道:“成东!”
“我去把和平他们找回来。”梁成东说。
他没戴眼镜,头发湿漉漉地贴着额头,衬衫都湿透了,扣子都没系好。梁母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来,眼看着梁成东下到水里,蹚着水往外走去。院子里的水没有街道上的急,水面却已经快到他胸口,他走到林家大门口,旁边的墙头忽然又塌了一半,他顺着水流的方向往前走,几乎站不住,四下里黑漆漆的一片,哪里能看到人呢。
“余和平!”他叫了几声,声音却都被淹没在水声里了,他又去喊林强,但也没有听到任何的回应。
感觉只是一瞬间的事,大半个长明县就被淹没了。许多人被困在家里,更多地人被困在路上,城北的人也听到了动静,有些人爬到城北火车站的高楼上往下看,只看到漆黑一片,还有沉闷而瘆人的声响。
陶建国算是镇定的,但是陶然和刘娟都是平生第一次见这么可怕的景象,心里的恐惧要远胜过实际的危险。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洪水流速开始慢了下来,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到处都有人的哭喊声。陶建国松开了陶然他们,说:“咱们得继续走。”
泡在水里太冷了。
刘娟点点头,抓着陶然的手跟着陶建国出了巷子。外头已经完全变了景象,主干道的水流还是要快很多,他们沿着街道走,水越来越深,有人伸了根树枝过来,说:“抓住!”
陶建国抓着那树枝便爬上去了,紧接着又把陶然和刘娟拉了上去。那是一个户外梯子,直通二楼,那二楼原来是那户人家存粮食用的,并没有住人,也没有家具,空荡荡的屋子已经站满了人。陶建国对陶然和刘娟说:“你们先上去。”
他自己则留下来继续往上拉人。手电筒照着水面,远处依然有人的哭喊声,陶然和刘娟站在房间里瑟瑟发抖,冷,也是因为恐惧。大家全都湿透了,那家的主人把家里的衣服和被褥全都抱出来了,大家随便裹在身上,就那么一直等到天亮。
天亮以后,满目疮痍。
陶然木木地看着发黄的泥水,雨已经很小了,有些人到了外头的平房上。他也走了过去,披着衣服往下看,只看到水都已经快淹没整个一楼了,身边有个男人哽咽着说:“我老娘还在乡下呢,县城都淹成这样了,不知道乡下会什么样呢。”
很多人都在哭,有人伤心,有人恐惧,有人不知所措。陶然看见陶建国和几个男人瘫坐在楼梯上,似乎都已经疲惫至极。有人似乎被刮伤了,血染红了阶梯,雨也没有将它冲淡。土黄色的洪水依然在流动,水面上浮过一把红色的伞。
这是他永生难忘的记忆。
梁成东疲惫地坐在一处高地上喘息,嘴唇已经有些发青。他找了一夜,都没能找到余和平。
外头太黑了,也太乱,根本看不清人。曙光渐渐亮起来,天还在下雨,他已经离家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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