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催眠
这一次总算是有惊无险,两人以“连体”的姿势挪到卫生间时,已经又过了二十分钟。
卫生间有扶杆,但易杨不放心,非要跟着谢锦天进来。锁上门,便开始解谢锦天病号服的裤带。谢锦天被易杨略微冰冷的手指触到小腹,不知怎么的就一阵面红耳赤。
“我自己来……”
“你扶好!”易杨的语气简直像在教育一个任性的孩子。
谢锦天很少被易杨这样严肃地命令过,一时间有些怔忡。也就着短短几秒的时间,他的裤子被轻轻扯了下来。还没看清易杨的表情,易杨就已经绕到他身后扶在他腋下。
谢锦天也是真憋得难受,顾不上这许多,先解决了他的生理需求。等易杨重新绕到他跟前替他拉好裤带时,方才那种有些逾越的尴尬便又卷土重来。然而易杨的目光是淡然的,仿佛对这样的照顾习以为常。谢锦天这才想起,当初易杨父亲出事时,弥留那几日,年幼的易杨也都是全程陪同的。虽然易杨没和他提起过眼见着父亲渐渐走向枯竭的痛苦与挣扎,但有段时间,易杨对医院相当地排斥,甚至学校组织打疫苗,他都逃了好几回,还是谢锦天哄着劝着他才把疫苗打了。那时候他似乎是哭了,谢锦天隐隐知道,那不是因为疼,可他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就像此刻,他也难以将感谢的话说出口一样。他知道易杨选择留下,必定与樊逸舟会闹些不愉快,他也知道易杨并不是因为夏雪的恳求才这般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他还知道,易杨是最讨厌肢体接触的,却唯独对他,什么底线都可以退让。
回到床上,谢锦天才发现手机上都是夏雪的短信。夏雪怕吵到他,只是给易杨去了电话,说父亲还在手术,母亲因为高血压撑不住,吃了药暂时回去休息了,她一时间仍走不开,却又十分担心谢锦天的情况。谢锦天扫了眼周围熟睡的病人和家属,便也只回了短信,安慰说自己并没有什么大碍,让她别担心,有什么情况及时沟通。
等回复完了消息,一抬头,却见着易杨已经泡了一碗藕粉搁在一旁凉着。谢锦天闻着那香味才觉着自己饿了,毕竟晚饭都没有吃过。
“小心!”易杨拍开谢锦天的手,用不锈钢调羹舀起一勺吹了吹,用嘴唇轻轻碰了碰,确定温度合适,这才把调羹递过去。
谢锦天却愣了半天都没有接。
“这让隔壁阿姨帮忙买的,我烫过了。”易杨误会了谢锦天的迟疑。此时的他已很疲惫了,很多事都是循着本能做的,根本无暇顾及那些细节于他和谢锦天如今的关系来说是否妥当。
而这种不同以往的迟钝,却令谢锦天有些心猿意马。
他吃了一口藕粉,便不好意思再让易杨替他试温度,自己拿了叠纸巾垫着,捧着小口小口地吃。等吃了个底朝天才想起来问易杨:“你吃过了吗?”
易杨敷衍地“唔”了声,拿过碗和抹布就要出去洗,被谢锦天一把拽住了。
这举动连谢锦天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昏暗的灯光中有某种无可名状的情绪蔓延在两人之间,仿佛是什么大喜大悲的序幕。然而僵持了许久,回过神来的谢锦天却只搜肠刮肚地遮掩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次我扭伤了,你也是这样照顾我。”
小学两年级的那节体育课上,踢球用力过猛的谢锦天扭了脚踝,始终在一旁留意他的练习跳远的易杨第一个奔过来,扶着他去水龙头底下冲脚踝,也正因此,去了卫生室以后谢锦天的脚踝肿得并不算厉害,只是青紫了一片。
回家的时候,谢锦天被瘦小的易杨扶着,只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和紧绷的脸面,好似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似的。如今回头看看,那时候易杨的父亲刚去世不久,易杨对任何病痛和外伤都敏感得很,仿佛那彼端都连接着幼年的他所无力承受的生死永隔。
“嗯……”易杨的回应很是平淡,多少让谢锦天有些失望。
“你送我回来以后还住了一晚,我们一起做模型,手指都黏到一起了,撕掉层皮,那502真厉害……”
那天恰巧易杨的外婆住院,他母亲吴招娣去照顾了,当晚并不回来。知道这情况的谢锦天的父亲便留易杨在家过夜,两个孩子于是便锁了门,也顾不得什么脚伤了,头碰头地做建筑模型,折腾到很晚才睡。那时候的谢锦天是真的很享受和易杨相处的分分秒秒,谁又会想到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你就只记得这些?”易杨忽然的一句,打断了谢锦天的回忆。
谢锦天愣了下,对上易杨的眼神,竟发现他又变回了那个他所熟悉的易杨——那个多年后情绪再不显山露水的与他保持距离的易杨。
谢锦天不知道他究竟说错了什么,才让易杨又变得疏离起来,不禁对这样打哑谜的指责有些气恼:“你这话什么意思?”
易杨不再搭理他,拿起碗出去了。
谢锦天躺在床上忽然有些气闷,尽管依他对易杨的了解知道易杨依旧会陪在他身边,可那忽然被打回原形的关系,却令他不免有些气馁。这时候,他忽然就忘了该把易杨推给樊逸舟的事,只反反复复琢磨着方才易杨和他的那番对话。
易杨再进来时,谢锦天已经背对着他睡了,易杨反倒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将碗擦干收好,关了灯,走到走廊里去透一口气。
寒风凛冽,易杨开了条缝吹了会儿便又匆忙将窗户关上了。
他还记得樊逸舟走前说他“不长记性”,他的确是不长记性,但那并不是因为他对谢锦天还存着什么非分之想,而单纯是他在和自己较劲。他总觉着,既然答应了夏雪代为照顾,那便不该食言,如果他真就这么找个借口一走了之了,倒好似他在心虚。他希望能以平常心去对待关于谢锦天的一切,哪怕这对现在的他来说,很可能是一种难以预料的折磨。他本以为他能做到的,却还是高估了他自己,最后的功亏一篑,依旧是因为童年的那道创伤。然而谢锦天已经忘了,或者说他从不愿记起。
谢锦天本来并不想睡的,可等等易杨不来,便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是因为夏雪的声音。
“锦天!锦天!”
谢锦天睁开眼,看到的是疲惫的脸和凌乱的发。
“你感觉怎样?”
谢锦天在夏雪的帮助下坐起身子:“我没事,爸他情况怎样?”
“爸刚脱离生命危险,血都止住了,就是还昏迷着。”夏雪说到此处眼睛又红了,“我妈她吃了药好些了,已经过去了。”
谢锦天点了点头,这才看到站在几步之遥外的易杨。他就像个局外人,手里提着个挎包,一副随时要走的样子。
这一幕狠狠拉扯着谢锦天某根敏感的神经,他忽然觉得之前一切温情的、令人眷恋的都不过是他的幻觉,他不过是个包袱,在易杨和夏雪之间转手了一次。
“师姐,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易杨的话仿佛印证了谢锦天的猜测。
“啊!对不起!光顾着锦天了!”夏雪这才想起来身后还有个辛苦了一晚的易杨,“谢谢你照顾他!等情况好些了,我们亲自登门答谢!”
“师姐客气了,这都是应该的。”易杨用客套的回应结束了这段对话,“我先去赶班车了。”
说罢,易杨便转身走了,那背影潇洒得好似如释重负。
谢锦天握着夏雪的手,险些捏疼了她,夏雪以为那是飞来横祸后的心有余悸,却不知谢锦天的心早跟着那脚步飞了出去,一拐弯却又跟丢了,怔怔望着,像只迷途的羔羊。
☆、第二十六章 扫墓
谢锦天两天后便出院了,之后的复查也显示并无大碍,那辆肇事的电瓶车没上牌,根本找不到,也只能认栽。而夏雪的父亲,虽然这次捡回了一条命,但醒来后却多了偏瘫的后遗症,需要转院做康复治疗,谢锦天便托了关系让他老人家住到了他们医院,好方便照顾。
休息了一周正式上班后,拄着单拐的谢锦天首先要面临的,便是易杨的缺席。分明还在同一个医院,可隔着一幢楼就像隔着一整条银河,也唯有中午在食堂或开院周会,才会偶尔遇上,并且也没什么交谈的机会。
这一日,恰巧从夏雪那边得知了前些时日“飞来横祸”的阿姨郑欣打电话来,把企图瞒天过海的谢锦天狠狠批了一顿,随后表示后天就要回美国了,明天便来探望他和夏雪的父亲,但也答应谢锦天暂时不把这些告诉他母亲郑荞。
第二天,郑欣一早开车来找谢锦天,看了他额头和颧骨的伤,又瞥了眼他的单拐:“得去庙里拜拜了!”
“都嫁去灯塔国了还迷信?”
郑欣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香蕉人。”
两人打趣了一阵,便一同去看了夏雪的父亲夏峰。夏峰来了这几天,已经能控制二便了,这对十分要面子的他来说是个巨大的进步,因此心情也好了许多,见着能说会道、见多识广的郑欣很是高兴,聊了好些时候才歇下。
中午一起去医院附近吃饭,谢锦天忍不住道:“还是阿姨你这张嘴厉害!”
“哪里厉害了?我不过是直肠子。”郑欣耸肩,“有些话要不经大脑思考地说出来,才会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谢锦天愣了愣,不禁想到那天易杨照顾他时他未出口的话,哪怕是一句感谢都显得无比艰难,或许就是因为顾虑的东西太多吧?
“阿姨,有件事我希望你务必告诉我实情。”想到易杨,谢锦天又记起另一件始终困扰他的事,“为什么我妈那天看到照片反应会那么大,还说易杨一家都不是好东西?”
郑欣似乎早就料到谢锦天会问这个,放下刀叉喝了口水:“都是上一辈的恩怨了,你真要知道?”
谢锦天点了点头。
郑欣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斟字酌句道:“你知道,易杨的母亲年轻时很漂亮,而漂亮的女人大多不甘于平凡……”
谢锦天听了这开场白,便有些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郑欣后面的话简直令他无法置信。
“你和易杨小时候走得近,两家自然也来往得密切些,只是我们都没想到,吴招娣会对你父亲产生些别的心思。”
这话犹如一道惊雷,打得谢锦天措手不及。不过仔细回忆起来,吴招娣确实总对他父亲表现得过于殷勤,连带着对他也十分讨好,而吴招娣对自己干苦力活的丈夫却显得十分冷淡,对易杨的事也并不怎么上心,小时候的家长会,基本都是易杨的父亲去的。
“东窗事发,是因为她在给我们家的全家福背后抄了几句诗……”郑欣深深一叹道,“她本意是要给你父亲看的,可惜被我姐逮了个正着。我姐那暴脾气,当即就上门找她对峙。她胆小,躲着不肯出来,还是易杨他爸出面息事宁人……”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完全没印象?”谢锦天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关于这些事的蛛丝马迹的回忆。
“你在学校,怎么会知道?”郑欣的神情变得内疚起来,“易杨他爸当晚便出事了……”
谢锦天听到此处久久回不了神,他一直以为,易杨父亲的去世是个意外,但郑欣的这番话让他不得不联想到,易杨的父亲是否是因为妻子的不忠而在上夜班时走神,才导致操作失误被机器砸成重伤,拖了一周后便撒手人寰。这也难怪后来郑荞借着“晦气”为由,不让他去易杨家,想来也是怕他知道此中牵扯。
可易杨呢?易杨是否知道这一切?他与吴招娣关系如此疏远是否也有这层原因?他是不是也同样痛恨着谢锦天母亲的所作所为?
这么多年了,易杨从未提起过,而谢锦天也心安理得地从未问过。
他想起上次在医院,易杨问他,是否只记得这些?
难道还有什么事是他该记得却都忘了的,以逃脱本该由他承担的部分罪责?
“说真的,今天没在医院遇到那孩子,我真是松了口气。”郑欣十指交握,仿佛捏着她发酵了多年的内疚,“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怕再见到他,如果他能指着我鼻子骂倒还好些……可那孩子太懂事、太压抑了……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去追究谁的责任,只是希望你作为谢家的一份子,多少能替我们偿还点罪孽……毕竟他所失去的,是我们无法弥补的。”
冬至那日,早早请了假的易杨,捧着白菊提着袋子出门时,意外地看到了倚着车门的谢锦天。
易杨在这一天会独自去扫墓,谢锦天是知道的,从前他有空的时候也陪着易杨去了几次,但都没有什么感同身受的悲切。毕竟易杨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而他留在谢锦天记忆中的印象,不过是老实本分、寡言少语,他们甚至都没交谈过几句。可每次看到易杨望着墓碑的那种表情和他慢条斯理祭奠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就会浮上一阵心酸。
“脚没问题?”被强硬地要求上车的易杨,下意识地看了眼谢锦天的脚踝。
“开车又不用左脚。”谢锦天扯了扯易杨的安全带确认他系好了,这才发动车辆,“已经好多了,就是走得慢点。”
易杨瞥了眼谢锦天收回的手,从前他总觉得这个动作带着关心的意味,直到一次他坐在后排,眼见着谢锦天以同样的方式关心着夏雪,这才明白,那不过是一个礼貌的习惯。这样的误会在他们的相处中数不胜数,以至于易杨时刻都要告诫自己不要轻易地自作多情。
好比今日,谢锦天或许只是怀着对于上次他照顾他的感激之情,才特意来接送他扫墓。那和过去无关,和未来无关,只和谢锦天自我满足的需要有关——还清这一份情,便可以少些牵扯。既然如此,易杨也便没什么好推脱的,他愿意给谢锦天这样一个机会,也让自己早些解脱。
高速十分拥堵,这一路上,谢锦天都在找些看似随意的话题,以避免沉默的尴尬。易杨顺着他讲,一问一答地聊些无关紧要的事,但他隐隐察觉到了谢锦天的不自在,或者说是紧张。
等到了墓地,看着那些来祭奠逝者的一大家子人,谢锦天忽然觉得形单影只地抱着一束花逆着人流行走着的易杨,简直像一个旁人视而不见的亡灵。
谢锦天一直都无法形容,这些年,易杨身上究竟少了什么,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易杨是如此缺乏生气。父亲的死,似乎一夜间带走了他对生活的所有憧憬,只剩下一具空壳,按部就班地移动在生命的轨迹中。
谢锦天忽然有些不忍见到这样的场景,他追上去,走在易杨身侧,随口问了句:“吴阿姨清明来吗?”
易杨目不斜视地走着:“她不来。”
谢锦天这才意识到自己问错话了。吴招娣也许从来没来过吧?作为间接害死她丈夫的凶手,她无颜来,或者根本不屑于来。
这话出口前若稍加思索,便知是不妥当的。可刚才那一瞬,他总觉得必须说点什么,才能把易杨从另一个旁人看不见的世界里拉扯回来。这感觉很微妙,但微妙过后便是无尽的尴尬。
两人再没有交谈,直到到了易杨父亲的墓前。
谢锦天帮着易杨把东西摊开来,火盆、纸钱、元宝纸、香……
易杨把花搁在墓前,拿了块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墓碑,随后抚了抚父亲黑白的照片。
他的指尖是冷的,墓碑也是冷的,谢锦天看着这一幕便觉得心也跟着沉入了静止的岁月。
摇曳的火苗吞噬了那晃人眼的虚假的金银,谢锦天陪在一旁,蹲得腿都麻了,忽然就听易杨道:“我时常会想,如果非要夺走一个至亲的性命,为什么不是她呢?”
谢锦天一怔,抬头看向易杨,却见他依旧面无表情地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好似那只是他的自言自语。
“我很自责,因为这样的念头,可我控制不了,尤其是在后来,她打我还连我爸也一起骂的时候……他已经去了啊……”
火苗被风吹得旺起来,又很快被一打纸钱压了下去。
“我也恨过我爸,因为死亡就意味着永远的抛弃……他为了那样一个根本不在乎他的人……”易杨的话语随着那阵吹走灰烬的风,飘飘忽忽,“他替我打了那么大个书橱,希望我好好读书,别像他一样当个工人。可就算我完成他所有的愿望,他也回不来了。”
谢锦天还是第一次,听易杨敞开心扉和他说这些话。而这些话,迟了很多很多年……
易杨的双眼依旧清澈,丝毫没有要流泪的迹象,可就是这样若无其事的模样,才更令谢锦天觉得触目惊心。
太多在岁月中沉淀的情绪被唤醒,争先恐后地要从他的胸口、眼中迸出来,以至于他一时间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易杨。而易杨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答复,等一切都结束了,他安静地收拾好东西,扶着一旁的树缓缓站起来,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锦天忽然想叫住易杨,告诉他,他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他感到很抱歉,对于他母亲的所作所为,也对于自己的后知后觉。
他想问易杨,为什么不早些对他说这些话,那样他们的关系或许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还想知道医院里他说的那句话究竟什么意思,他忘了什么,又该记得什么?
如果能不催眠就知道所有,如果能不催眠就回到从前,他宁可绕一段弯路,也不会选择那样伤害他。
许多许多的话涌到嘴边,然而最终,他只是追上去,紧紧拽住易杨的手腕。
☆、第二十七章 表里不一
其实易杨从说出那些话时便觉得后悔了,他走时的干脆不过是一种遮掩,想快些结束这尴尬而诡异的局面。
他也很纳闷,为何会对谢锦天说这些。或许是这样令人感怀的气氛让他有倾诉的冲动;或许是因为长久以来的互相试探让他精疲力竭;或许是决定放下前和过去的一种道别——听者是谁,并不重要,只是他没想到,向来只乐意沉浸在自我满足中的谢锦天竟会因为他这几句算不得煽情的话而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