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催眠
“以后不会了。”谢锦天轻轻扯了扯,收紧围巾的两端,将易杨从脖子到下巴都裹在柔软的羊绒里。之前他跟着他,就想做这一件事,可盯着那露在外头的一截颈项,却又始终不敢上前。迟疑着,就耽搁到了现在,反倒成了鸡肋。
还想说些什么,又怕一开口就不受控制地变了味,徒增厌恶。此时此刻,已破了誓言,无论因为什么,都该消失得彻底来抵消这言而无信的罪责。
谢锦天最后看了易杨一眼,这也许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名正言顺地站在他跟前了。柔和的线条,精致的眉眼,一笔一划地描摹着,铭刻在石碑之上。碑文是油干灯尽的落寞,饮恨而终,却又无可奈何。多年后,他终于能体会易杨对他抱持着的求而不得、舍而不能的苦涩,可却只能任凭这感情引颈受戮。
背过身去的时候,心却还一个劲儿地回望着,替始终沉默的易杨辩解着,想象着他眼中或许会流露出些许不舍。
易杨眼见着谢锦天渐行渐远,却依旧守在门前,掩着那条黑漆漆的缝,生怕什么念头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回了家,躺在同一张床上,翻来覆去地在他耳边叹息。
他忽然想起之前夏雪打来的那通视频电话,给他看东北的雪。
“其实没上海冷!这里干燥,又有供暖!”包得只剩俩眼睛露外面的夏雪在漫天风雪中毫无淑女形象地扯着嗓子喊话,“你看我堆的!”
镜头一晃,一个高大的身影一闪而过,刚才分明是他蹲在那儿给雪人“整形”。那雪人鼻子上插了根冻得发紫的胡萝卜,两只眼是冻梨,杆子还连着,像突兀的一根睫毛。
夏雪摘了鹅黄的绒线帽想给雪人戴上,就见边上伸过来只大手给她按住了。随后便是低低的商量声,不知说的什么,带着些撒娇的鼻音,但终究没能如愿。
“哎!这大脑门多像et啊!”夏雪不死心地挣扎着。
易杨的目光却搁浅在了屏幕下方那只始终搭着夏雪肩的手上。
他们年前就领证了,她陪他回去过年。
易杨从未见过夏雪如此孩子气的一面,在他的印象里,她总是成熟懂事、温柔体贴的,是谢锦天喜欢的贤惠模样。直到遇见懂得宠她的男人,心里那个躲躲藏藏的小女孩才肆无忌惮地探出头来,微微一笑。
看着画面里纷乱的雪花,听着夏雪变了调的喊话,易杨的心却像直流是留在了梅雨季,温暖而潮湿。
夏雪终究成为了她自己,成为了她本该成为的模样,她再也不用为了迎合世人眼中的幸福而委曲求全。她虽是为自己活着,可易杨却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重生的自己。这份难以名状的感动在中断了通话后依旧跳跃着,是一簇火苗,将那些黯淡的记忆都点亮成了通向完满的坎坷。
然而他却没这种幸运,需时刻提提点着自己,掐灭动摇的念头,不因难熬的孤寂而美化了谢锦天的所作所为。那些他烙在他心上的伤虽结了痂,却又节外生枝,蔓延得张狂。即便如今他已能和朋友毫无顾忌地玩笑,和陌生人心无芥蒂地谈笑,但却很难再倾其所有地去投入一段感情。那是一处断崖,是感情的绝境,再绵长的爱意到了那一处都流淌进了死地,无绝处逢生的可能,前缘难续。
易杨虽没提,可第二天,他遇袭一事便在网络上不胫而走,一时间不少粉丝都来打探虚实,萧牧也在胡新维的慰问下得知了情况。
当时程衍正教易杨用他那部半旧的手机,萧牧听易杨一笔带过,脸上就有些不好看了:“那么大的事,怎么不说?”
“没受伤。”易杨避重就轻道。其实早上刚见着时他是想说的,可谢锦天那晚的背影一闪而过,就不愿提了。
萧牧不说话了,拉长了脸去厨房帮着剥笋,直到萧冉被他奶奶送来。
易杨掏了红包给萧冉,小家伙红着脸躲闪,显然是被教过的。易杨硬塞在他口袋里,萧牧见了只好让他谢过,也就再没计较之前的事。易杨是真喜欢孩子,萧冉也喜欢易杨,像条小尾巴,“哥哥哥哥”地跟在身后叫,也不管辈分。萧牧赶了他好几次都没用,只好随他去了。
忙完一天,孩子在店里,萧牧和程衍也不急着走了,和易杨一起留到最后。结果打烊的时候才发现萧冉早歪在更衣室的沙发椅上睡着了。
裹了几层抱在怀里,寒风中三人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许多。
“都没吃开工饭啊!”程衍摸了摸萧冉勾在萧牧脖子上的小手,暖得很,这才放心。
“现在哪订得到?自己弄顿。”萧牧倒是不在意这个。
两人越说凑得越近,最终肩挨着肩,已听不清说了什么。易杨走在后头,看着那随时可以拍下来当“全家福”范本的背影,就有些走神。
他是眼看着两人一路走来的,分明起步要“晚”了许多,可因着不可抗力而突飞猛进的进展却着实令人咋舌,这就是所谓的天造地设吧?看似平凡的契合,却像古时建筑的砖瓦,没有间隙,难以撼动。
易杨忽然意识到他和谢锦天是彻底结束了。
这终结并不以谢锦天昨晚的那句诀别为句点,而是因着此时此刻的易杨忽然意识到,他一直以来所憧憬的爱情,从来都不可能在谢锦天身上实现。这多年来自我折磨的荒唐,不是因为邂逅在错误的时间,而是因为他们本就是彼此生命中错位的角色。谢锦天一贯想要的只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朋友,而明知谢锦天生性凉薄却仍选择卑微地扮演着他预设角色的易杨,却又心有不甘地奢望着有朝一日,谢锦天会如梦初醒般地对他生出别样的感情。
他们对彼此的期许从未对等过,他们对感情的设想也从未契合过。夏虫语冰,即便没有后来的节外生枝,他们也永远无法走到细水长流、相濡以沫的这一步。
易杨突然觉得有一股疼痛汹涌而出,粗暴地冲垮了理智构建的警戒,切断了*与精神的维系,将他颠沛流离的灵魂放逐至漂泊无定的天涯海角。他的眼前是模糊的,模糊成两个背影,一个是谢锦天的,而另一个,是他自己的。
谢锦天彻底从易杨生活中消失的两个月后,是夏雪的婚礼。
有好些个脸孔是见过的,夏雪并没有避讳,之前和谢锦天的婚礼上请的亲朋好友这次也都请了,言明不要礼金,只要祝福。
易杨十分佩服夏雪的魄力,若这事搁在其他人身上,恐怕连婚礼都作罢了,而夏雪却因着不愿对要相守一生的人不公而执意要再举行一次仪式,她对因此而为难的父母说,之前的不幸并不是她的错,那都已经过去了。
是真的过去了。
“人真是种不可思议的动物,明明有时候万念俱灰,哀莫大于心死,可一旦有一线生机,却又会情不自禁地牢牢抓住,转眼就推翻之前的结论,把磨难都解释成通往幸福的必须。”化妆间里,夏雪望着镜子里站在身后的易杨道。
易杨的目光落在被化妆师挽起的柔软的长发上,上头别了支玫瑰,是让他从台边的立柱上取下来的,事先忘了准备,敬酒配那一身酒红的鱼尾裙倒也合适。
“无论嘴上怎么说,心都不会真就死了,只要还活着,就总存着绝处逢生的侥幸。”
易杨听罢,望向那缝着闪片的裙摆一角,那是人鱼的尾,她终究要抛下茫然的他,游向她所向往的幸福了。无论结局如何,她都甘愿承受。一份事与愿违的感情可以让人一蹶不振,也可以让人无坚不摧。
64、第六十四章 相知 ...
婚宴后, 易杨是走回家的, 难得喝了点酒, 脚步虚浮地游走在这个夜夜狂欢的城市里。
路过地铁站,看到年轻的上班族如同开闸放水般涌出来。这么多异乡人在这个城市打拼,不过为了个蜗居,为了许他扎根的一席之地。这里分明是易杨的故乡, 可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并不真正属于这里。
易杨忽然迫切地想要一种连接,把这轻飘飘的躯壳拴着, 不再四处漂泊。他任凭酒精推搡着他前行, 浑浑噩噩地路过一个又一个路口。
场景有些熟悉,又像虚无的幻景。他本身也是虚无的, 一个游魂。谁都瞧不见也触碰不到他。他游走着,旁观着,从未如此自由, 也从未如此寂寞。
忽的“噶呀”一声, 门开了,他下意识地几步上前把那锈迹斑斑的防盗门把住, 等人出来了便侧身进去。一步一步拾级而上,那虚浮的感觉又浮上来, 又成了游魂。感应灯一盏盏亮起,眼前的场景却有些衔接不上。等终于站定了,就见了昏暗中的一扇门。
伸手去摸,只摸到双面胶粘着的残存的一角。粗糙的质感令他皱起眉来。这门上本该有个倒贴的福字, 一尾鲤鱼横在上面……
正纳闷着,门忽地开了。措不及防地就对上同样闪躲不及的一双眼。
仿佛一个摆锤狠狠将意识撞回体内,心脏猛烈的收缩伴随着耳鸣的啸叫。记忆又开始失控地跳转,黑白的电视上满屏的雪花,时不时闪过的温情的画面,断断续续的一个温柔的声音,正不容拒绝地将他拉扯进断片的深渊。
身子一斜就要往下坠,却被什么挡住了,温暖而坚实,眼前蓦然一亮。
那些拽着他往下坠的恐惧如惧光的虫子,四散而逃。剥离了那一层层蒙住眼的捂住耳的幻觉,终于又现出原来的模样。只是易杨像是被包裹在自己的心脏里,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动静,心虚得昭然若揭。怔怔望着慌乱地翻找着他口袋随后终于摸出个药盒的男人,他的五官肢解成难解的文字,纠缠在一处,密密麻麻。那是一封封自白,主旨一目了然,可细看那些个字句却又难以分辨。
易杨光顾着看,直到水杯送到嘴边,才木然地服了药。有谁在耳边说着什么,引得眼皮越发沉重,等再醒来,却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黑暗中,易杨猛地坐起来。
“别动,感觉怎样?”黑暗中床边传来的声音,令易杨一阵心悸。
他在,竟真的是他。
易杨下意识地去摸开关,手却被按住了。
他不要他看见他,不要他看见这个房间。倒好似,附身在这房屋的难堪回忆的主角是他。
易杨看向他,只一个模糊的轮廓,可那五官却因着印刻在记忆里的缘故,而愈加清晰了。
“也不确定你是喝醉了还是……”
易杨想起之前他匆忙翻他口袋的模样,多数是看出些端倪了吧?所以催眠了他,让他在睡眠中自我修复。想到这里易杨不禁有些后怕,这两天他确实疏忽没有服药,还破格喝了酒……然而此时最让他揪心的却不是这事。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易杨了二十几年却早就被吴招娣抵押出去的地方。虽然这一切说到底是谢锦天策划的,他弄到这套房子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他留着这房子做什么?又怎会在周末的晚上出现在这里?
“这房子我从抵押那里弄来的,本就打算还你,又怕你多想。我只是不想它落在别人手里,毕竟这是你出生的地方。”谢锦天呐呐道,那语气像个做错了事怕被责备的孩子,“我没想到你会来。”
谢锦天也猜到易杨多数是因为喝了酒才迷迷糊糊地到了这里,只是这样被撞个正着,倒好似是他别有用心的算计。
易杨的双眼已适应了黑暗,尽管不开灯,他仍能清晰地辨认出每个角落原本的模样。谢锦天的话字字句句地戳心。诚然,这里有许多不堪的回忆,可也有谢成刚还在世时的温情满满。这里是一切的伊始,是不可抹杀的根源。这也是为什么,在精神崩溃时见到的幻象,总生根在这里。其实在内心深处,易杨还天真地奢望时间永远凝固在最美好的那一刻,否定现实,也否定因那过往而造就的此刻的自己。即便没有吴招娣的存在,他也不愿回来。
可他终究是回来了,像是冥冥之中的捉弄,也像绝处逢生的启迪。
谢锦天本以为易杨还会追问什么,可易杨却就此沉默了。那本用来掩饰尴尬的黑暗,此刻却成了道屏障,令他愈加参不透跟前人的心思。
这两个月,他当真是践行了自己的诺言,彻彻底底地从易杨的生活中消失,他退了群,取消了关注,关闭了推送,锁上了那贴满照片的房间,绝缘了所有他的讯息,可却发现,他反而变得无处不在了。合上眼就能梦见,睁开眼就止不住地回忆,穷思竭虑。安眠药对他的副作用便是白日里也混沌得无法集中精力,日日加量,却越来越难以入睡。越是想摆脱,那金箍便收得越紧。在理智崩断前,他找到了这里,本是为喘一口气,可来得多了,却又生出些别的心思。
吴招娣那时抵押得匆忙,大多数家什都还原封不动地留着。谢锦天忍不住抚摸易杨看过的书,躺在易杨睡过的床上,坐在易杨坐过的角落,揣摩他当时的心思。时间混乱地穿插着,将房间拨弄成怀旧的模样,又猛然退回到冰冷的现实中。他每日对着桌下压着的全家福发呆,对着书橱出神,对着窗外恍然,他甚至时常站在那个他被逼就范的角落,想象着他当时的无助与绝望。
越是想念,越是疯狂,有时甚至觉得已变成了他,鸠占鹊巢地成了这旧地名不副实的主人。他将《国史大纲》、月饼盒子和那些个园林模型都搬回来挪到了原处。一切似乎都暂停在了他还爱他的时候。
客厅里仿佛还有谁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是个对他不管不顾的游魂。关起门来,这就是他的一方天地,从书架上取下那厚厚的掩藏,一页页翻过去,眼神中满是爱恋。
想到先前易杨讽刺他的话,什么贯胸国。他并不是没有心,而是怕交付了真心却落得一败涂地。如今他终于能将心比心,却已失却了交心的资格。
他修复了园林模型,修好了铁皮盒子里的发条青蛙、竹蜻蜓,抚平了那张涂鸦,将两张两家人的合影夹在书页里,却只觉得这般自欺欺人的自己愈发可悲。
“明月隔云端,流萤魂飞苦。落叶聚还散,此恨何时已。”
反反复复念着那亭柱上的话,方解个中滋味。那亭子已拆了,他永无法赴约,而他也不愿再等。
他本以为要就此孤独终老,却未料上天垂怜他,又令他们见了这一面。可易杨那模样,竟像是全然见不得他的。于是更不敢说想说的话,只能躲在黑暗中。其实真要说又能说什么?无非是缅怀,无非是忏悔,无非是相思。可此刻他所忍受的,易杨早便习惯了,又怎会同情他?
他如今终于成了他的桎梏、他的软肋、他的死穴,一报还一报,不得安好。
一个束手就擒地等待发落,一个若有所思地默然无语。
良久,终究是易杨道:“夏雪姐结婚了,今天。”
谢锦天愣了下,没想到易杨会提这个,半晌方道:“我知道。”
他还特意找人带去了贺礼——一对木雕的大雁,夏雪并没有拒绝,而是发了消息说“谢谢”,这一刻他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
“她说,无论嘴上怎么说,心都不会真就死了,只要还活着,就总存着绝处逢生的侥幸。”
谢锦天突然怕了,怕易杨紧接着的话是个转折。明明千万遍地说服自己要放弃,可却不愿听易杨说哪怕一句。他不想听什么云淡风轻的“但是”,不想谈什么若无其事的“以后”。他只想此时此刻,避开这伤人的话题,留住这错觉般的片刻温存。
他一把搂住了易杨,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怀里的身子却是僵的。
“别说了,无论你怎么决定。”近乎哀求的语气,“我说了不会再打扰你的……”
原来他也可以在感情面前如此卑微。
“谢煜判了十年,前几天余潜回来,和我妈一起去,说他老了许多……我给余潜转了这边的医院,他还行,还能拖上几年。我说了都是我做的,他说这是报应,没了这些身外之物,没了可以浪费的时间,反而能静下心来做点事……吴招娣我托人安排在杨浦那家养老院里,电话我给你,你随时可以知道她情况……”
易杨听谢锦天絮絮叨叨地说,只怔怔听着。他没想到在这些时日里,谢锦天会为他做了这许多他想做却又不甘做的事。
他的心可以平静些了,谢锦天是真的懂他了。
他开始相信谢锦天对他存的感情并不只是愧疚,并不是抱着什么要他回报的目的。基于此,他想开诚布公、心平气和地和谢锦天谈一谈,在他还算清醒的时候。
易杨推开谢锦天拉开些距离,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双眼,将思量了许久的话说出来:“你做这些,说实话我很意外。过去我觉得我是最能理解你的,后来发现我错了。我又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想一想,但我又错了。我没想到你会猜到我的心思,替我解这些个心结。但我们之间,终究是个死结。”
谢锦天一听这话便又激动起来,想阻止易杨,却被他按住了手背。那手背是凉的,像无尽的夜,瞬间侵吞了沸腾的情绪。
“我们之间的问题不在于是否还能信任彼此,而在于自始至终,都是不平等的。不是高高在上,就是做小伏低,天平总是倾向一端。我以为感情就是这样,直到我看到夏雪姐,看到萧牧和程衍。他们从不在对方面前小心翼翼,不掩饰真实的想法,哪怕它幼稚、蛮横、丑陋。知道彼此真正的模样,却接纳全部。不否认过去,不妄断将来,这才是最稳固的感情。我们都太想绑住彼此,所以才变得卑微,用牺牲自己、委曲求全换来的安稳,不会长久。人,终究要成为他自己。接受既定的结局,即使它残缺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