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骨之子
-2-
天气一冷下来,风就跟在冰河里浸过一样,吹得人想打个冷颤。
伴随着夜色西沉,一波又一波的群众人员换好了戏服,开始缓慢又混乱地在台下等候。
江绝一个人站在高台上,身旁还有摄影机的滑行轨和鼓风机,厚重繁复的长袍似乎并不保暖。
他甚至在九月份就穿了秋衣秋裤,就差再贴两片暖宝宝了。
高台上虽然时常有大风,但不一定能听话地按照导演想要的方向吹,一台鼓风机放在最高处吹他,两台鼓风机放在中心点吹台下跪着的人,一但启动就跟装修现场似的,吵得人连自己说话都未必能听清楚。
台下的人其实还好,可江绝是要同时关注远景里信号灯的提示,以及那小绿球由近到远的飞舞,在噪音正中心完成表演。
光是等台下人全部到齐就位,再等副导演扯着大喇叭把戏讲一遍,江绝就已经冻的两脚发麻了。
“先拍一条过一遍!”江隼拿着话筒道:“A区B区准备!”
江绝伸出手接过道具师的那方龙血玺,发觉这回连玉玺都被弄成了一绿方块。
他端着那块轻飘飘的海绵,不断地自我暗示。
这是玉玺这是玉玺这是玉玺……
这玩意儿到底哪里像玉玺!!
“准备确认!”
鼓风机全部启动,一阵风对着他就喷过去,被吹起的长袍开始如同好些人拽着他往后走。
“三!”
台下乌压压的群众演员终于站齐了一些,所有绿幕道具也全部就位。
“二!”
江绝看着更高处晃晃悠悠的小绿球,心想体验派是真没可能了,只能靠方法派硬来。
“一!”
澹台洺端着那一方玉玺,看着暮夜之上的云端,一脸虔诚地跪了下来。
那方玉玺实在太过沉重,连高举过头顶都颇要费些力气。
雷电如霹雳般打过,整个祝龙台上光影猛地一闪,连蜡烛都被猛地吹灭了好几盏。
在下一秒,台下的无数百姓突然发出惊呼声,有好些人甚至举起手来指向天空,陆陆续续地跪了下来。
风势越来越大了。
澹台洺缓缓转过头去,看见了九重天上若隐若现的游弋身影——
那长龙看起来是如此的灵活又神秘,连摇摆的长尾都如游鱼一般。
江绝端着那方海绵跪在那里,冻的膝盖都快找不到感觉了。
“定格——来换角度拍!表情不要变!”
摇臂和固定轨道上的摄影机开始同时改变角度和位置,而远处表示天龙方位的小绿球还在尽职的上下摆动挥舞。
“继续——来,念咒!”
澹台洺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狂喜神情,愈发将那开始流光溢彩的龙血玺呈在高空,开始高声念出祝词——
下一刻,场上的光影几度变化,连带着闪电再次不断划破夜空!
越来越多的百姓赶赴过来,一边高喊着真龙显灵啦,一边纳头便拜。
无数人聚集在高台之下,哪怕狂风大作不止也不肯离去,全都跪在那心悦诚服的磕头。
从远处,那绿木头似的道具被杆子举过来,开始在江绝的头顶高处不断游移。
江绝眼眶都红了,朝圣般的跪在那里,将那方绿海绵块放在膝前,开始高声呼唤真龙降临人间。
“切近景!”
“互动!要和天上的龙有情感互动!”喇叭里传来江隼的声音。
江绝注视着天上跟跳蚤似的窜来窜去的绿色方块,竭力表现出情真意切的神情出来,连手和身体都被冻的颤抖起来。
好冷啊,这风吹得连脚指头都感觉不到了。
“很好!表情很真挚!继续拍!这里要有特写!”
龙血玺似乎察觉到异兽的降临似的,开始散发出金红色的光芒起来。
澹台洺望着在盘旋着靠近自己的苍龙,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被大风刮的踉跄了一下,抱着玉玺往前走了一步。
那龙终于在风烟迷雾中露出真面目来,浅金色的兽眸蓦地睁开,注视着这台上人的存在。
澹台洺深呼吸一口气,又往前走了一步。
“走走走——来准备互动!”江隼在监控屏前高声道:“道具!道具再过去一点!来开始接触!”
偌大的绿棉桶试探着靠近他,而江绝也缓缓抬起了手掌。
台下隐藏的信号灯变红,越来越多的群众演员开始抬起头来,见证这惊人的一幕。
在那大道具的一角终于接触到他掌心的那一刻,旁边的摄影机开始顺着机轨开始不断的旋转——
“现在开始拍旋转式的神态特写!来灯光和表情同时变!灯光打暗再打亮,注意角度!”
江绝任由那掌心碰触着那道具,不断自我催眠着寻找不同变化的表情。
旁边的推摄影机的轱辘声混杂着猛烈的风声,附近的光线忽明忽暗,晃得人颇有些眩晕。
“注意角度!来继续!”
他已经变化表情两分钟了。
这脸简直和脸谱一样,要把各种情绪都重复的过好几遍——
在荧幕上,这是在受到龙吻时的那一瞬间的感受放大式慢镜头。
但真正剪辑哪个表情,剪辑出什么效果出来,全部都要听导演和视觉组的意思。
“好!再来一条!”
然后就这一幕戏,从下午七点拍到了凌晨两点。
江烟止提前给他备了两壶姜汤,在十二点的时候就全都喝完了。
拍电影不管刮风下雪,就是要在几百条几千条里找最好的一段,电视剧可能一天能对付完两集,可电影能一天拍完四幕都已经是效率超群了。
江绝冻到最后,才明白为什么不弄块绿石头,而是弄个绿海绵。
如果是冷冰冰的石头,他可能这个时候连举起来的动作都支撑不住,更何况还要裸着双手。
弧状轨上的摄影机跟推磨似的转了好几圈,连举杆子的道具组人员也换了好几轮。
江绝跪在高处,被狂风吹得意识都有些模糊,却隐约真的看见了龙。
他的感情在恍惚间与澹台洺在重合和共鸣着,仿佛真的看见那银鳞金眸的苍龙自九重天外蹁跹而来,在那一瞬间触碰过了他的掌心。
宛如被神祗祝福了一般。
-3-
戚麟没想到武打戏有这么难拍。
他平日里看电视剧里那些演员扇耳光都是借位,自己演的时候也不敢下真力气。
白凭平时笑眯眯地相当好说话,真在监控屏前说不过就是不过。
要踩,要踹,要出拳,揍上去就是实实在在的打,拳头都能擦破皮。
虚晃一枪哪怕演的再像,也要推了重来。
“再来,用力。”白凭简短道:“踹过去的时候朝着脸,不要有任何犹豫。”
你哪怕只是犹豫一秒,担心会不会打伤人家,那也是出了戏。
戚麟深呼吸了一口气,在听到打板声的那一刻再度抬脚袭向那个黑人。
对方显然没打算再拍一条,立刻一个扫拳接狠踹,连带着把他撞飞了老远。
戚麟一个弹跳就从被动的角色里翻过来,灵活又不失凌厉的回击过去,一个翻跳锁死他的脖颈,肩颈手臂同时用力,让那壮汉直接硬挺挺地瞬间毙命。
“咔哒——”
戚麟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还以为是真把人家脖子掰坏了,心里慌了一瞬间。
“这条可以,过了。”白凭站起身来,忽然看出哪儿不太对劲:“你胳膊怎么了?”
刚才还在装死的黑人演员睁开眼睛,麻溜的去旁边喝冰啤酒去了。
戚麟看了眼自己的胳膊,忽然意识到左臂不太对劲。
剧烈而尖锐的疼痛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疼得他有些说不出话。
“脱臼了——叫医生!”白凭皱眉道:“你坐下来,别动。”
刚才那一瞬间因为爆发的力量太强,加上错了一下力道的施加点,他的整个大臂和肩膀直接脱臼了。
医生匆匆赶了过来,看那少年被疼得脸色苍白直冒虚汗,低声道:“有点疼,忍一下就好了。”
他直接上手一推一拉,生生把关节又推了回去——
“嘶——”戚麟这时候连眼泪都快疼出来了,愣是没叫出声音来。
过了就好,过了这一条就不用再拍了。
“辛苦辛苦。”白凭在旁边接了冰袋,帮他敷着肩侧:“过几天就好了。”
“这几天不要提重物,不要过度使用左手和左臂。”医生帮他检查了下身上的其他区域,叮嘱道:“有什么不舒服的随时叫我。”
“嗯,谢谢。”
戚麟深呼吸了一口气,却仍然放松不下来。
这种肿痛比痉挛感还要折磨人,动或者不动都疼得人说不出话来。
还好没有骨折,如果骨折了会更麻烦。
旁边的场务和其他剧组人员匆匆跑过来确认情况,副导演在旁边不太确定地开口道:“那威亚明天再吊?”
白凭看了眼戚麟,询问道:“很疼的话,这些戏份我们推到下周再拍。”
“没事的,”戚麟忍着不适感道:“我休息一天就好了,明天可以吊威亚的。”
白凭不放心地看了眼他的肩膀,又去和医生沟通情况。
戚麟从之前练舞骨折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受过这种罪。
他试图撑着拍后面的戏份,但被白凭强行拎回酒店休息。
“表情很烂,休息好了明天再拍。”白大导演冷着脸道:“别硬撑着,不舒服就直接叫医生。”
戚麟一个人坐在酒店房间里,有种突然天上掉馅饼的感觉。
胳膊从脱臼到被接上只过了五分钟,毕竟医生一直被白导要求在片场随时待命。
他今天居然能按时睡觉了……简直跟高三学生突然放假一样。
肿痛的不适感依旧阴魂不散,戚麟打开手机想了一刻,还是想去见一眼江绝。
他现在应该还在片场里吧。
戚麟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了一身衣服,准备过去找他。
闲聊几句或者撒娇要抱抱,怎样都好。
他想看到他,就像想接触阳光与新鲜的空气一样。
哪怕是脑子里想到江绝,连疼痛感都会减轻几分。
电梯一直停在一楼,上来的颇慢。
戚麟在等的过程里颇有些无聊,打开手机开始翻微博。
点赞和@都堆了几十万条,也不乏有些黑子又开始疯狂私信刷车祸图。
他看了眼电梯楼层,开始搜索就江绝的名字。
然后就出现了《星途》的预告片。
“——越羽,你真的忘记这一切了吗?”
那病房中的少年面色苍白,看着荒唐的一切连呼吸都为之一滞。
“我不是越羽,我不认识你们。”
他攥紧床单,竭力躲避那些镜头和眼睛。
“请你们出去。”
电梯门开了,但戚麟没有进去。
他低着头看完了一整条预告片,看完了由他扮演的偶像或春风得意或惊恐不安的每一幕。
人物和角色完美的融合在一起,角色天然为剧情而生,连半分脱戏的感觉都没有。
他演的太好了。好到自己看预告片都忍不住看了两遍。
评论区已经有几百条评论,互相打听着这个面生的演员是谁。
再过两个月,江绝的身份,恐怕就会变得截然不同了。
戚麟看着镜头里那个俊美而又陌生的面孔,许久没有眨眼。
他关上了手机,转身回到了房间里,开始安静地一个人默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