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骨之子
江绝屏住了呼吸,缓缓地靠近了边缘。
戚麟处身于喧杂的闹市里,正被抓到他偷东西的人一把推进泥地里,连口鼻都蹭了不少的污泥。
他在拍Loan最早时期被老刑警看到的那一幕。
虽然他表演的痕迹还是有些明显,但表情已经做得非常到位,台词用现场收音效果也颇为不错。
隐匿在人群中的老刑警目光如炬,正在仔细地端详着这个狼狈又倔强的年轻人。
江绝站在不起眼的地方,看着他认真工作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哪怕他们毫无交集,哪怕恐怕等会连邀请他一起吃晚饭的机会都没有,能够这么近的看见他,好像都已经可以满足了。
白凭直到一场拍完,吩咐大家休息一会儿的时候,身边的助理才小声提醒说小绝过来好一会儿了。
他略有些诧异地看向儿子,发现他还给自己带了一份点心。
——时都新烤的牛肉小酥饼,在保温袋里已经冷了。
可放在微波炉里一转,登时就又脆又香,里面满满的牛肉是货真价实。
“过来玩多久啊?”他摸了摸江绝的头,示意助理把戚麟叫来。
“周日就回去,周一还要上课。”江绝帮着给他倒了杯茶,慢悠悠道:“你慢点吃,别呛着。”
“我这要是能提前完工就好了。”白凭伸了个懒腰,开始吃第三块小酥饼,略有几分抱怨:“这破电影细节太多了,每个镜头还都不好剪,我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您下部电影可更麻烦。”江绝忍不住笑了起来:“十场里有六七场都是要在绿幕里拍,也就我能受您这脾气。”
“你想好接哪个角色了吗?”白凭接过茶缸喝了口水,认真道:“你赶紧想啊,想好了我方便招人试镜,起码得二月份放出消息,四月份就要开始第一轮了。”
江绝露出颇有些为难的表情:“没……”
“是不是你妈撺掇你涨片酬谈价钱了?”白凭露出警惕的神色来:“我下一部的钱全砸给后期和特效了,别坐地起价啊——你可是我亲儿子。”
“那倒没有。”江绝失笑道:“是真的不太好选。”
两个核心角色都颇为麻烦,而且他是真的不擅长跟绿幕和道具对戏。
看着一大片墙壁幻想这是山川丘陵,还要情绪充沛到位……能入戏都不错了。
戚麟虽然休息的时间有一个小时,可接近四十分钟要花在换装和换妆上。
他刚演完一个市井气颇重的人物状态,要紧接着换上警服擦干净脸演一个刑警,刚才还卑贱又粗糙的嘴脸得回到严肃正气的感觉来。
等他收拾完全身的行头,把下一幕的台词又过了一遍,才又赶去了导演的休息室。
一个熟悉的身影,以及满屋子的牛肉酥饼香味,同一时间出现在他的面前。
是——是他回来了!
戚麟只感觉头顶都开始冒烟了。
自己跟白导简直跟被困在孤岛上一样,从七月份到现在都拍了快半年了,日常生活除了拍戏讲戏就是拍戏讲戏,现在能看见小绝简直跟做梦一样。
他怎么瘦了这么多,脸上还没有血色啊,是不是又节食了?
他在学校过的还好吗?怎么突然来这里了——是不是谁让他受委屈了?
戚麟怔怔地看着他半晌,都不知道该开口问些什么。
“戚麟。”江绝招了招手,显然也有点小紧张:“我顺路过来……看看你们。”
“嗨——”戚麟下意识地看了眼旁边坐着的白导,笑的也有些僵硬:“最近过的还好吗?”
“别怂啊。”白凭看向戚麟,嚼着热腾腾的牛肉说话都有些含糊:“这么久没见了,倒是过去亲他啊。”
江绝打了个激灵,试图否认道:“爸——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下一秒,戚麟快步走了过去,把他抱在了怀里。
“我好想你。”他抱紧了他,声音里透着疲惫和温情:“真的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江绝试探着拍了拍他的背,温和道:“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白凭很应景的鼓了鼓掌,开始啃第五块饼。
“爸——你慢点吃,别撑着啊。”
☆、第 49 章
江绝在片场等了很久。
他来的颇为匆忙, 没有带书, 也不打算玩手机, 就静静地看着他们一条接着一条的拍下去。
戚麟只来得及和他匆匆寒暄几分钟,为了剧组整体的进度,时间一到又和白凭回到了镜头前。
时间一点点的推移, 逐渐到了凌晨。
戚麟表演的时候很专心,甚至连中场休息的时候都没有再看江绝一眼,只停留在场中和大家过台词。
聚光灯把这里打亮的犹如白昼, 棚外大雪纷飞不休不止, 棚内春光正暖行人如织。
江绝就隐匿在一众场务之中,无声地陪伴着他们直到后半夜收工。
戚麟等终于换完衣服出了戏, 已经疲惫的说不出话来了。
为了电影效果,他每一幕在拍摄时可能都要不断重复不断找感觉, 在终于能收工休息的时候已经接近失语了。
他擦干满身的汗,换好干净的衣服, 一推开门就看见了坐在旁边长椅的江绝。
后者在看到他时忍不住笑了起来,递了一杯热可可给他防寒。
司机已经等在了不远处,随时可以带着他们回酒店休息。
“要不要一起走回去?”戚麟突然道:“外面在下雪哎。”
江绝想了想, 把毛线帽戴好, 点了点头。
他们仍旧不敢在公众面前手牵着手,但能够一起踩着积雪走一程,也颇为不易了。
路灯下光线昏黄,雪已经堆积的颇厚,踩上去会有松软的嘎吱声。
他们两慢慢悠悠的往回走着, 任由一路的飞雪打着转在身侧盘旋,有时候踩空了才会拉对方一把,但很快又把手收回去。
这是个颇为寂寥的深夜,似乎一切都变了模样。
“看那。”戚麟脚步一顿,指了指远方一个漆黑一片的点。
“那是——白鸾城?”江绝下意识道:“大家都走了啊。”
他在这里的时候,那里还有好些人扛着设备道具进进出出、鸟儿在森绿的树荫间啁啾不停,如今那片宫城已经隐如黑暗,半点灯光都没有了。
曾经的繁华与春意也全都消失了。
江绝站定了几秒,转头看向戚麟:“你有没有觉得,时间就是这样的。”
大家都被这洪流裹挟,一路匆匆的相逢离别,不断地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或事,但终究还是会有分开的那一天。
可是能够遇到一个这样的你,能够和你在雪夜里并肩前行一段路,哪怕以后要各自独行,也实在弥足珍贵。
戚麟摸了摸他冰凉的脸,神情柔和:“这也是它遗憾而又美好的一部分,对吗。”
江绝远远地望着那重归黑暗与寂静的白鸾城,脑海里又浮现起自己在夏日里一边背台词一边顺着宫墙散步的时光。
他看向路的前方,迈步继续前行。
“嗯。”
等走回酒店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戚麟反而舍不得睡觉了。
“我还带了一样东西过来。”江绝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了他:“看看这个?”
“咦——是浴芭!”戚麟眼睛亮了起来:“一起吗?!”
“好啊。”
浴缸里开始放滚烫的热水,他们坐在三角浴缸的两侧,一起把彩泥般的浴芭搓成碎粒撒进去。
喷涌而下的热水在溅出水花的那一刻,立刻激起泛着光彩的泡泡出来,而且伴随着水流的不断注入,显然泡泡还越来越多。
桔梗混杂着小苍兰的香气也氤氲开来,没等水放满半缸水,那些一大团一大团跟云朵似的泡泡几乎快溢出浴缸。
江绝在遇到他之前,喜欢薄荷的味道。
清新而又冷淡,闻起来脑子里没有颜色。
可自从戚麟闯进他的生活,开始和他共同经历各种事情,在后台给他送了一大束翡翠色淡紫色的桔梗,生活里好像也涌进来各种各样的色彩。
“快进来——啊这水好烫!”戚麟陷在浴缸里,握着他的手把他扶进来:“我本来还超困的,现在感觉精神的可以出去跑几圈。”
江绝小心地接触着一池子的热水,在坐下的那一刻被无数泡泡围住:“嘶……”
“是不是瞬间醒了!”戚麟掬了一大把泡泡蹭到他脸上,又嗅了嗅胳膊:“我闻起来好香啊。”
“这里面加了植物精油,有助眠安神的作用。”江绝摸索着坐在了他的肩旁,舒服地叹了口气:“宿舍里要是有这个就好了。”
“那估计大家都会抢着睡宿舍了。”戚麟噗嗤笑道。
他开始和他讲自己在片场的故事,把大团的泡泡捏出各种形状来,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吐槽各种事情。
戚麟从来没有演过,也没有体验过这样的角色。
Loan的身份游走在警察和罪犯之间,善恶观和道德观都是在不断被冲击着的。
当他回归罪犯的身份,和那些人重新同流合污的时候,整个人都好像在不受控制的堕落,连行事也在不受控制的往黑暗一面靠拢。
可当他穿上那身警察的制服,进入绝对秩序和光明的环境时,就仿佛一个满身罪恶的人突然进入了教堂,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要洗刷掉从内心到两双手的全部脏污。
白凭给戚麟特意租了一个小教堂,哪怕是在教堂的戏份已经全部拍完了,也可以让他一个人坐在教堂的长椅上适应角色和身份。
后来戚麟自己都觉得,坐在教堂里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个活在矛盾与渴望中的双面人。
“我以前觉得,演电影是一种自我价值的实现,”戚麟陷在泡泡和热水里,慢慢道:“可越进入角色,去体验他们的情感和人生,我越觉得……这也是一种道。”
向众生展现悲欢离合,给他们撕裂开光明与黑暗,让他们能够看见无数种活着的方式,与人在不同情况下的最终选择。
这是何其神圣又有使命感的工作。
“有时候我自己演着演着,都觉得自己也陷进了迷失里——就好像看不见善恶的界限了一样。”戚麟深呼吸道:“然后我再走进那纯白的教堂,去看耶稣的神像。”
有那么一刻,连他自己都在渴望着被救赎。
他直起身子,看向半眯着眼睛的江绝:“如果商业片都深刻如此——你演过的那些话剧和电影,又会是怎样的感觉?”
江绝睁开了眼睛,忽然道:“戚麟。”
“哎?”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在交换着体验对方的人生?”
戚麟认真的想了想,回答道:“我将来搞不好真的会为了体验人生,去演话剧了哎。”
他越来越迷恋这种感觉了。
哪怕有无数镜头对着自己,哪怕场外站着好多人在观察着他。
可一旦进入角色,就好像拥有了全新的生命,以及全新的自由。
当他是戚麟的时候,他要无时无刻注意言行,要如陶偶一般随时笑着。
可当他成为Loan的时候,他就是市井里浪荡又不羁的飞贼,从来不用顾及其他人的眼光。
这种抽离感真是让人上瘾。
他们一起在被子里谈心到后半夜,又在片场里度过了一整天,星期天一到,便拥抱告别,各奔东西。